198章

东华帝君，自化生以来，从不晓得何为恐惧，此刻，看着红衣的少女翩翩然自半空落下，口中连连呕出几口鲜血，觉得浑身都失了力。

妖尊渺落最后那一击，挟了她全部的妖力，径直落在凤九的前胸，那般强悍的力量，这世间，恐怕没有几人能够承受——那几人之中，自然不可能包括他的九儿。

他当即发出一声怒吼，挥剑将渺落斩成几段，但那又如何？他的小狐狸，硬生生挨了这一击，纵使是他，也无法令时光倒流。

他奔向她，这一秒像是长得没有尽头。

该说她什么比较好？胡闹？他早就晓得她爱胡闹，明明叫她乖乖在青丘呆着，他是不是早就晓得，若她来了会发生这样的事？早在梵音谷中，渺落便说过，他的小狐狸将会死于他手。或许自那一刻起，他心底的这份恐惧便不曾远离。可是，说到底，是他留给她那一枚戒指，是他，在心底期盼她的到来，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欢喜得几乎落泪。

从前他不怕失去，是因为他什么都不在乎，责任和道义让他护持四海八荒，却从未有什么能吹动他的心湖。能让他欢喜，让他哀惧的，唯有这只小狐狸，偏偏，他连她一个人也护不住。

渺落形魂湮灭，所剩不过是浓黑毒息，他需用所余仙力将其净化。净化毒息，再彻底毁去妙义慧明境，然后步入漫长的沉睡，数万年后，他又会回到青丘寻找他的小狐狸，这是他拟定的剧本，本不该出任何差错。

恐惧，原来是这样一个东西。他在脑中反复回想，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出了差错？

他耳昏目盲，脚步踉跄，凤九的身躯轻飘飘地落入他的怀中，惨白的脸，惨白的唇上残留着猩红的血迹。

苍何剑影化作一道巨型的屏障，将结界一分为二，另一端游走着失形的毒息；这一头，紫衣神君抱着红衣的少女，瘫坐在地，沉痛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满满的难以置信。

东华修长颤抖的手指抚上她的脸，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日无异：“痛不痛？”

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惨白的下唇一个清晰的齿印，仿佛是想让唇色看起来好一些——他抬手替她拭去嘴边的血迹，见到她极轻地摇了摇头，努力挤出两个字：“不痛。”

怎么可能不痛？

他抱住她的手臂收紧，右手握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这种时候，她仍不愿他担心，她总是这样，懂事得过份，简直让他心碎。他顺着她的话，哑声说了一句：“不痛就好。”

他向来沉默寡言，与她在一起，却总有许多话想同她说。他想好好骂她一顿，又想再说些她爱听的甜言蜜语给她听，可是他完全管不住自己，浑身都在颤抖，绝望如浪潮汹涌而来，他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她的眼睛一直闭着，气若游丝，他握住她的手臂，却探不到她一分一毫的心脉。她的体内空荡荡，一点仙元都没有剩下。

这一幕，竟有些似曾相识。他空茫地想着，究竟是在何时何地，他曾有过同样的感受，后来，他又是如何救回了她，让她重回怀抱？

凤九闭目缓了许久，终于慢慢张开眼，她的眼皮重若千钧，她想瞧一瞧东华，只是这样一个动作就几乎费了她所有的力气。“东华……”

她不晓得东华能不能听到她的声音，东华嗯了一声，将耳朵贴到她嘴边，她喘息良久，才说了下半句：“我好爱你……”

她有很多话想同他说，来碧海苍灵的路上，她下定决心要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事实上，她见到他，气就消得差不多——她向来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看到的东华帝君，无论怎样都是很好很好的，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东华哑声劝道：“你好好歇歇，不要说话……”

凤九乖顺地点点头，又闭上眼像是要睡过去，她的手指已慢慢泛起凉意，低低喃了一句：“好冷……”东华心若刀绞，他晓得这时候自己该想点办法，不论如何该做点什么，可是偏偏，他脑子里被愈来愈多的恐惧填满，他什么也想不起，他什么都不知道，唯有紧紧抱住她，坐得像是一具雕像。

凤九嘴里又涌出一口血，缓缓自嘴角流下，衬得她的脸色惨白得可怕。东华见到那点血，突然有些回神，抬指在自己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又努力撬开凤九牙关，将手腕凑到她的嘴边：“九儿，我一定会救你的，别怕……”

赤金色的鲜血淌进凤九口中，温热的血液像是给了她一些力量，许久之后，她张开眼，望着东华说道：“我不怕……只要你在，我去哪儿都不怕……”

东华努力挤出一个笑来，哄她：“等我净化了毒息，就来陪你，你什么都不用怕。”

凤九点点头，嗯了一声，又是半晌无话。

东华帝君的赤金血，可愈毒可疗伤，寻常仙者喝了一盅，便能增加千八百年的修为，眼下凤九虽心脉俱碎，已是回光返照的光景，东华喂她喝的这点血，还是让她瞧着，有了一点生气。

东华见到凤九的脸颊恢复一点红润之意，心中一喜，又抬指去探她的心脉，这一探，却浑身冰凉。他不明白，他放了天罡罩在她身上，又剖了半心给她，为何仍护不住她？若是上天定要这样折磨他，这天地，他护着又有何意义？

越是细想，越是伤心如沸。

惊痛交织，摧心折肝，东华抬掌按住凤九的后心，缓缓往她体内注入仙力，他晓得这是徒劳，眼下的凤九绝对难以承受他如此霸道的仙泽，可是他总该做点什么……凤九艰难地抬手抓住他的手臂，摇了摇头：“东华……不要，太疼了，我受不住……”

凤九此时，晓得自己犹如强弩之末，已一眼能望见生命的终点。她只活了三万余年，在神仙当中，或许着实算不得长寿，在青丘，她也不过是一尾幼狐。但是，她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认认真真，了无遗憾。

她还有些话，想要叮嘱东华，是一些很要紧的话，此时不说，便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