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凤九领了帝君踏入青丘地界，沿着湖边走了半日，却不见迷谷前来迎接。凤九有些诧异，正要回头同帝君说一声，见重霖已从前方快步赶来，端端正正朝二人行了礼。

“里头如何了？”帝君问道。

“诸事已妥，只等帝君与帝后大驾。”

凤九完全摸不着头脑，见重霖与帝君都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狐疑地问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又有什么事瞒着我？”

重霖又是一礼，转身往前走了几步替二人引路。帝君垂头温和望着她：“虽然今日来青丘有些仓促，但本君想着该有的礼节仍需守一守，免得青丘的上神们不快。方才本君略做准备，请了几位故友前来青丘提亲，想必他们已经先我们一步到了。”

凤九哦了一声，想了一想：“今日前来青丘是我出的主意，便是准备得不够些也完全怪不得你。我不晓得原来还有这些礼数，还是帝君你想得周到，却不知是何人前来替我们提亲？”

帝君淡淡说道：“天君，大概还有墨渊，折颜，是不是还有……”

前方的重霖回身恭谨说道：“还有几位早已避世的神尊真皇，上清境的三位天尊也都到了，他们同狐帝坐了半日，已经将此行目的告知狐帝，眼下都在等着帝君与帝后。”

凤九一时有些接受不过来，不晓得为何帝君说的略做准备与自己理解的大相径庭，若请到这些神尊替他们提亲也算是仓促，那么帝君若是好好准备了不晓得会是怎样的光景？迷迷糊糊中她已与帝君跟着重霖缓步行至狐狸洞前，见外头已被青丘的住民围得水泄不通。

“你们可晓得方才进去的是哪一位神尊？”

“瞧周身的气派像是画像上的道德天尊或是元始天尊，究竟是谁却是看不出来。”

“你们瞧没瞧见九重天的天君，天君他老人家据说十余万年未离过天宫，今日仙足竟踏入青丘地界，也不晓得是为了何事？”

“方才我还见着了战神墨渊，还有一位像是灵宝天尊，这些人齐齐来到青丘，可是不容易啊。”

“小心些小心些，别挤……”

“……”

“瞧，狐帝领着那些神尊一齐出来了，看来马上还有位来头更大的神尊要来。”

“我们青丘一直太平无事，今日为何会招来这许多神尊？”

凤九晓得他们青丘的住民向来便爱凑热闹，可是眼下听到他们如此肆无忌惮围观指点，仍觉得有些难为情。帝君捏了捏她的手：“你们青丘的人，都很可爱。”

凤九一愣，冲口问道：“你是不是又要说，大家都有些傻？”

帝君眼睛亮亮地望着她，没有说话，嘴角含笑。凤九撇了撇嘴：“我也晓得，我们狐狸有时候就是有点傻。”

前面的重霖突然抬高声音唱了一声：“恭迎东华帝君仙驾。”挤挤挨挨的青丘狐狸灰狼野熊们，顿时齐齐跪了一地，狐狸洞口站着的只剩几个地位尊崇的老神仙，其余人亦全数跪下，原先嘈杂的地界，顿时一丝声响也无。

凤九在同东华帝君接触的这许多年里，见到的大多是在太晨宫闲闲看书下棋赏花的帝君，虽然于脑海中无数次想象过帝君当初统领六界的雄姿，然而毕竟不如眼前实打实的震撼来得惊人。

这些她只在上古典籍中见过的神尊，在狐狸洞前齐齐站着，垂首拱手向她与帝君行礼，她喉咙都有些哽住，被帝君牵住的手亦有些发抖。她不晓得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居然一直追着东华帝君不放，还最终将他追到了手。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委实没有辱没九尾狐的仙名。

帝君仍如往常一般，姿态从容地牵了她从地上跪着的人旁经过，径直走进了狐狸洞，几位仍站着的神尊恭谨地跟在他们身后入了洞，然后门外就被包了一层华彩结界。

凤九有些心虚地抬眼望了望，见到了爷爷狐帝白止，见到了十里桃林的小叔父折颜，却没见到自己的爹爹白奕，料想他仍在洞外，心头顿时一松。

东华帝君一直牵着她的手不放，凤九觉得有些难为情，仍硬着头皮让帝君将她牵到了狐帝跟前。

帝君往狐帝跟前一站，随便一站便极有威仪，他姿态却摆得很低，点头见礼后大大方方说道：“今日，本君特意前来青丘，只为求娶青丘女君做我的帝后。本君对凤九一见钟情，数百年来念念不忘，此次我二人被困某处异界，方知晓我二人心意相通情投意合。本君知晓青丘择婿的标准有些严苛，本君似乎不太符合要求，还请狐帝念本君对凤九情有独钟爱深意笃的份上，能网开一面，将就一下。”

凤九虽已听帝君私下里与她说了许多好听话，眼下见他竟当着诸位神尊的面无所顾忌直抒情意，心中一荡，但觉自己此生此世再不愿离开他一分一秒。若是爷爷当真不肯准了这桩婚事，她也定要与帝君共进退，拔出**剑一路打出狐狸洞亦在所不惜，绝不再放任他一人孤零零回到太晨宫。

狐帝白止面上倒看不出惊讶的神情，想来那些早到的神尊早已将此事提了又提，劝了又劝，早已尘埃落定，木已成舟。

他望了望帝君，又望了望痴痴凝望着帝君的孙女白凤九，晓得自己多说无益。帝君此来，根本就不是来征求他们意见的，看看他带来的那些个老神仙，除了天君墨渊之外，还带了些位阶极高的神尊真皇，连上清境的三位天尊都齐齐驾临，狐帝这数十万年狐生，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大的阵仗，而东华帝君如此谦恭有礼地软语相求，这亦是第一次。狐帝有点儿懵。他稳了稳心神，想到帝君方才提到了青丘的择婿条件，便决定借着这个台阶拿一拿最后一点架子。“我们青丘择婿，确实是有些要求。帝君你虽贵为天地共主，然而早已避世不出，不问世事，又非世家出身，特别是在打架这件事上头，恐怕很难得凤九她奶奶与姥姥的欢心——若你以后同小九吵了架，小九哭回娘家，我们有谁能打得过你，又怎么替小九出头？”

帝君脸上露出一丝难色，想了想回道：“三代世家这一条，本君委实没有办法；手握重权这件事，昨日本君已经同天君商量好，若你们于这一条上不能让步的话，天君愿意将位置还于本君，只是这样一来，公务繁忙，本君倒担心凤九会不乐意；至于打架这件事，倒是无需介怀，本君现在正亲自教凤九剑术，相信假以时日，她也定能打败四海八荒大多数的神仙，若果真我们吵了架，自己关起门来打一架便是了，定不让青丘诸位上神为难。”

白止这数十万年来从未听帝君说过这许多话，懵上加懵，又觉得他似乎说得极有理，竟不晓得该如何反驳，心里头很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青丘的这个要求定的过于严苛了些。

帝君见白止愣愣没有说话，向他身后抛了个眼风，一直在后头看热闹的折颜上神咳了一声，上前两步向白止说道：“我说狐帝，东华和我们都认识多少万年了，比起外头那些摸不着脾性的神仙，可谓知根知底。再说了，小九与他都已经在女娲娘娘处入了册子，便是我们想要阻拦，怕也晚了一步。你想想，以后东华帝君见着你得恭恭敬敬叫你一声爷爷，把小九嫁给他，不吃亏。”折颜一席话说完，扔回帝君一个眼风，帝君悄悄做了个口型，分明说的是谢小叔父。

狐帝白止望着自己昔日的上司东华帝君，回想了一想当日帝君傲立于六合之巅的雄姿，觉得自己有朝一日竟能承他叫一声爷爷，胸中确实生出一些豪情。白止叹一口气，虽于理智上也知晓凤九嫁给这个人是嫁定了，于情感上，却总觉得不该如此容易。他转脸瞧了瞧凤九，问道：“小九，你和爷爷说实话，是不是当真要嫁给他？”

凤九点点头，见众人的目光尽数落在自己脸上，一时有点怯意，帝君握着她的手指动了动，似安抚似宽解，她顿时有了些底气：“爷爷，凤九喜欢帝君，喜欢得不得了。以前不晓得帝君也喜欢我，让我极是伤心，眼下既然晓得他也非我不可，自然是要嫁他。”

凤九说到最后一句，已是斩钉截铁，当她说到帝君亦非她不可的时候，抬眼望了望帝君，帝君亦垂首望着她，突然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脸颊，凤九不晓得自己竟落了泪，帝君指腹微凉动作却极温柔。她觉得自己这数百年来，似乎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可是眼下她等到了这一天，心情却不知为何有些茫然：她并不介意在四海八荒面前昭告她对帝君的爱意，却想到自己一路走到今天，实在很有些不容易。

她知道她与帝君的婚事，并不是天意注定，那么，就必然会横生枝节——只是，她并不晓得，究竟会有什么阻碍她与帝君长相厮守。

她同帝君靠近的每一步，都极不容易，即便是最柔情蜜意的时刻，仍有一片阴影笼罩着他们——尽管如此，她也不愿放开帝君的手。

狐帝白止望了望自己的孙女，长叹一声：“你还这样小……”

帝君脸色一变，将凤九往自己身旁一揽：“凤九虽小，本君日后自会好好待她，请狐帝莫再犹疑不定。”

狐帝瞧了瞧帝君脸色，终于点头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小九是极好的，嫁给你，也不算高攀了你东华帝君。”帝君揽着凤九微微点头作礼，终于笑道：“谢狐帝成全。”

白止眉间忧虑仍在，却一笑望着面前的二人道：“还叫我狐帝吗？”

凤九一愣，不晓得爷爷是何意，已听到帝君微微颔首叫道：“是，爷爷。”白止犹在愣神，帝君一抬手，门口的结界顿时消散，重霖领着几位宫娥仙仆捧着各色礼品流水般走了进来。

帝君望了望凤九与狐帝，晓得他们还有些话要说，轻轻放了凤九的手，垂首说道：“我去打个招呼。”凤九愣愣点了头，见紫色的身影已走向天君及那几位她并不认识的神尊，除了她的夫君与战神墨渊，皆是白发苍苍的老神仙。

凤九目光追随着帝君，望着紫色的背影有些得意，觉得这些洪荒时代的神尊里头，还是属帝君最为出色，脸上不免带了点笑。一笑未毕，见那几位老神仙摸着胡须往她脸上看了又看，帝君也回过头来瞧了瞧她。凤九有些难为情，一扭头见到折颜正向她招手，顿时松了口气，暗赞折颜此番替她解围解得恰到好处。

待她走两步到折颜身旁，正好听到折颜在问她爷爷：“怎么样，被东华叫一声爷爷，可是四海八荒独一份的尊荣。”

她爷爷似乎仍未从震惊中回神，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觉得，这份尊荣有点儿不太好消受——你不晓得，当初帝君领着我们打仗的时候，我才比小九大不了多少。以后还是让他叫我狐帝罢。”他看了看走到身旁的凤九，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小九，你是青丘孙辈的独一个，嫁了东华帝君，也不可丢了我们青丘的颜面，失了青丘的风度。东华虽冷情冷性，眼下既然一意要娶你，自然会护你周全，便是有些什么难处，夫妻合力扛过去便是了。”

凤九晓得爷爷在同她说三生石的事，今日虽无一人提到这桩事，它却如一团阴影沉甸甸压着，一刻也未远离。她自幼在青丘便极受宠爱，眼下终于起了点离愁别绪，眼底亦蒙了一层雾气，却硬忍着不让自己落下泪来，笑着说道：“凤九都明白，不管什么事，都陪帝君一起扛着便是。”

折颜抬了抬眉：“你们也忒看不起东华了，他既然敢娶，自然早有了应对之策。再说了，青丘还有这么多上神，四海八荒虽大，却没有什么事是扛不过去的。”他抬眼瞧一瞧东华帝君，见他已转身往这头走过来，压低声音悄悄对狐帝与凤九说道：“我可是很喜欢听他叫我小叔父，打算让他叫个几十万年呢。”

紫衣神君眼带笑意，缓步走到凤九身旁，极自然地牵了她的手，向狐帝说道：“眼下本君同凤九已拜过天地，入了婚簿，婚礼一事倒不急于一时。待什么时候得闲了，再让重霖好好筹备，请四海八荒的神仙们一齐来喝一杯喜酒。”狐帝与折颜齐齐点头，三人交换了一个眼光，帝君便抬手告辞：“那，本君就带凤九先回太晨宫了。”

凤九觉得心里最重要的一块石头仍未落地，拉了拉帝君的手：“我爹爹……”

帝君想了想，点头说道：“不错，还有一件事需要劳烦狐帝告知白奕上神一声。凤九既然已经嫁于本君，日后教养凤九的事，自然落在本君头上。凤九担心青丘不愿许这桩婚事，更担心被白奕上神捆着抽鞭子，这几日很有些忧愁。本君觉得，拿棍子打，拿鞭子抽这种事，日后便免了吧。”

凤九张口结舌地望着一本正经的帝君，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她不晓得帝君为何会误会她的意思到这样离谱的地步，却见到狐帝点了点头：“自然，小九既然成了你的帝后，白奕他，当然也再不可如从前那般。”

凤九终于没忍住，问她爷爷：“爹爹他，晓得我要嫁给帝君，有没有……”

狐帝白止终于笑道：“你这小丫头的心思，青丘谁人不晓得，你当初为了什么断了尾，难道我们都忘了？你既然得偿所愿，大家自然都为你高兴，你爹爹就是嘴上犟一犟，又如何会不允呢？”

凤九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浑身都松快了许多，烦恼顿消，心无挂碍，她挽住帝君的手臂觉得自己都能飘起来。

帝君垂目望了她半晌，抬手摸了摸她头发：“下次，我们再回来找你爹爹。”

凤九愣了愣，帝君已经向狐帝及折颜点头作别，带着凤九在狐狸洞里直接化成风遁了。

二人在高高的云端显了形，凤九望着脚下青翠的群山，胸中有些感慨，又不知该如何抒发，只能化作长长一声叹息，极是满足。

“你不问问我为何你爹今日不在么？”

“为何？”

“他去织越山找沧夷神君了。”

“咦……哦……”

“九儿，幸好你嫁的是我。”

“为何？”

“……”

“你又想说我这么傻，什么都不晓得是不是？”

“这些时候偏偏很聪明……”青丘狐狸洞里，一众老神仙见帝君走了，也跟着拱手作别，一时人去洞空。

狐帝白止与折颜对视一眼，折颜劝道：“东华对小九一片真心，你不晓得……”

话未说完，便见到几个人影从洞门口闯了进来。

“老神仙们都走了？小九呢？”

“浅浅，莫要如此说话……”

“居然不声不响就嫁给了东华帝君，前些时日他们来桃林时我便觉得不对劲，折颜你说是不是？”

“真真说的极是。”

“小九呢，又被东华带走了？你们就这样放他们走了？”

“我就说小九找谁不好，偏偏找了个这么能打的夫君，以后小两口打架，我们谁敢上去劝架啊？”

“小九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带帝君回来拜见长辈？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听到帝君叫我一声叔叔。”

“不对啊，今日他们怎可就这样走了，我还等着受一杯茶水呢。”

“对啊，昨日帝君就派人通传说今日上门提亲，这就走了？那我们齐齐赶回来做什么？”

“是啊，今早天君派了几位仙官陪二哥前往织越山退亲，瞧着今日必然阵仗很大，怎么这就结束了？”

“你们有没有听说一则传言，说东华……”

“浅浅，你有没有见到阿离？”

“哦，大概被迷谷带出去玩了吧，方才我想说什么来着？”

“真真，你们刚才怎么不进来？”

“还说呢，你们谁给这洞口布了个结界，我们刚站起来就进不来了……”

“……”

狐狸洞里，看起来一时半会根本安静不下来，众人虽对逃走的两个人恨得有些咬牙切齿，眼下却是抓不住人，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