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天宫里的三殿下连宋，虽一向与天君有些若即若离，此时见到他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黑，黑了转绿，眨眼间换了好几个颜色，仍不免有些替他心疼。

尽管他内心深处觉得，这天君也实在太没有眼力了些，难道方才就没有瞧见东华眼底的怒气？难道就没有听到东华说自己是收到凤九的信才赶至南荒？难道他就能忘了当日东华众目睽睽之下拔出苍何匆忙离去的模样？东华既已给过他机会，他还要不怕死地请东华为凤九和沧夷主婚，着实是难以置信，丝毫不值得同情。

他转念又一想，觉得自己之所以这么爱去寻东华帝君的乐子，难不成便是得自天君的遗传？不过他连宋三殿下，比起老天君来，可是明事理懂进退得多。

东华帝君今日在朝堂上请了寒山真人这么一宣告，这四海八荒的，恐怕再也不会有人敢来动他这只小狐狸了，只是害苦了一心想成就一番美名的天君，还有那个看起来真的对青丘女君情根深种的沧夷神君。

连宋走出大殿时，步履有些急，不过，他发现大家似乎都有些急，连他那个向来稳重老成的侄子夜华，都一溜烟往洗梧宫去了，看起来今日这桩新闻，马上便能传得四海皆知。

连宋想到成玉同他说的青丘的择婿条件，忍不住笑了一笑，东华辛辛苦苦唱了一出戏要让四海八荒都知道小狐狸是他的；可惜他那只小狐狸却想要将他藏着掖着，连青丘都不敢带回去。这消息，不晓得多久会传到青丘，又不知道东华有何盘算。这桩事，怕还有场戏可以看。

连宋回头望了望仍立在殿中如一根木桩子的沧夷神君，摇了摇扇子叹口气，决定在成玉和司命听到别人的二手八卦之前，先去同他们讲一讲这一桩趣闻。

太晨宫内，重霖眼下有些头疼。他站在大门边，一手已将宫门关了一扇，另一手扶着宫门，往他家帝君脸上再望了一眼，见到帝君向他递了个眼色，便心领神会将另一扇门也缓缓关上。

紫衣银发的帝君伸着双臂拦在他家帝后面前，垂头正低声安抚着她。重霖也不是故意要偷听，不过他眼下确实有点儿替他家帝君着急。

方才帝君牵着帝后的手回了太晨宫，二人一进宫门，重霖迎上去还未行礼，就听到帝后强压着怒火的一声斥骂：“你别拦着我！”

重霖有点儿懵，他这许多年来还从未听到有人敢如此同帝君说话，他的心抖了一抖，却听到帝君的声音里一丝恼怒也无，温温柔柔回了一句：“你伤还未好，别气坏了身子。”

帝后像是气得有点狠，说出的话也有些没有逻辑：“你你你就是故意惹我生气，哪里还管我受伤不受伤了？再说，我的伤早就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今晨你替我抹药的时候，是不是说伤口已经全好了？”

帝君淡淡笑了一声：“是，已然好得差不多了。”

帝后明显愣了一下，再开口时火气已小了很多：“那你说，你自己做错了什么？”

帝君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本君不知道你在气些什么，自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帝后的声音便再度抬高：“你是不是知道沧夷神君今日会来朝会？”

帝君没有说话，扔给重霖一个眼神，重霖便上前关了宫门。他正要告退，帝君向他摇了摇头：“你在这里守着吧，一时半会这里没得消停。”说着长臂一伸将帝后打横抱起，往寝殿去了。

“你是不是今日故意要看我出丑？”

“九儿你真的冤枉本君了。”

“寒山真人是不是你找来的？”

“本君真的一无所知。”

“你你你肯定又是在诓骗我……”

二人走得远了，重霖仍能听到帝后气急败坏的低吼，只是她的声音原本就软糯，长得又美，发起脾气来毫无气势，重霖倒觉得他家帝君望着帝后发怒的样子十分开心，很有些乐在其中。

声音渐渐听不到了，重霖终于叹一口气，脸上却带着笑意。

终于有人胆敢将他家这位神尊拉下万丈红尘，这十多万年他从未在帝君脸上见到过这么多的笑容，他由衷地感激青丘这一尾小小红狐，他家的帝后。

连宋成玉拉着司命来到太晨宫时，宫门已然打开，重霖在宫门处守着，见到连宋便板正地行了个礼。

“重霖，你家帝君在里头吧？我来找他下棋，成玉和司命来找凤九说说话。”

重霖恭谨回道：“帝后已被太子妃请去洗梧宫，帝君眼下并不愿见客，还请连三殿下，成玉元君，司命星君回吧。”

连宋愣了愣，拿扇子拍了拍重霖的胳膊：“这么说，东华眼下一个人在里头呆着？心情不大好吧？真不要我去劝劝？”

重霖也愣了一下：“帝君方才说不见客，不过，既然是连三殿下……”

连宋又往前凑了凑：“我同东华什么关系，能算是客吗？你家帝君这些天都有凤九陪着，眼下突然一个人呆着，不习惯吧？”

重霖点点头道：“帝君在荷塘边坐着看书，连三殿下自行前去便是。”

连宋回头向成玉和司命摆摆手，那二人心领神会，转身便往外头去了，连宋听到成玉的声音在说：“凤九去了洗梧宫，怕是要被直接押回青丘了吧？”连宋脑门上的青筋蹦了蹦，只能向重霖笑笑，抬腿迈入了太晨宫。

太晨宫中的荷塘，曲曲折折，莲叶田田，风吹过掀起一阵青青波浪，塘上有一座小小的六角琉璃亭是夏夜纳凉的好去处。帝君却并未坐在亭中，而是在塘边一张躺椅上靠着，脸上盖了一本佛经，想来是根本读不进去，便干脆闭着眼养养神。

听到脚步声，帝君抬手拿开书本，望着连宋的眼神闪了闪，淡淡说道：“是你。”

连宋假装未见他脸上失望的神色，笑着问他：“下棋？”

帝君未说话，抬手在面前化出一张棋盘。“今日看了一场好戏不够，还想看第二场？”

连宋化出一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了，笑道：“还是东华你了解我。方才听重霖说，小狐狸被叫到洗梧宫去了？你不担心啊？”

帝君抬了抬眉，语带诧异：“担心什么？眼下还有人敢同本君抢人不成？”

连宋兴奋地挪了挪屁股，将脑袋凑过去一些：“你怎么知道天君今日会提起这桩婚事？竟然连寒山真人都提前请了过来，东华你为了你这只小狐狸，真是用心良苦啊。”

东华帝君叹一口气：“天君想送本君一个人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何况还能同时将这个人情送给沧夷神君，还有青丘女君。一举三得，这样好的事，你舍得放过，他也舍不得。”

连宋跟着叹了一叹：“这次他当着四海八荒的神仙被直接驳了面子，却有苦难言，日后见到你怕还要向你赔礼道歉。东华你也下手忒狠了些。当日他也不过是得罪了青丘小帝姬那么一两句，你这仇记得可真久远。”帝君无辜地叹了叹：“你既然这么清楚，怎么还敢一次次来得罪本君？可见本君，绝不是你说的那种小气的神仙。”

连宋被噎了一下，好半天想不出话来反驳，不免又在心里重新刷新了一下帝君的无耻程度。他在心里忍了忍，终究没忍住，问道：“听说，白浅对你意见不小啊，你真不担心她把凤九直接绑回青丘？”

帝君又看他一眼，脸上的神情倒似有些期待：“本君一直想让凤九带我回青丘，她总是不肯，正愁没有借口去青丘呢。”

连宋哑了半晌，不免有点沮丧。“也是，你脸皮向来便有些厚，去青丘抢人这种事，也不是做不出来。”

帝君沉吟了半晌，突然说道：“凤九不肯带我回青丘，说是本君不符合他们青丘择婿的条件，不晓得是什么条件……”

连宋噗嗤一笑，顿时得意起来，打开扇子摇了摇，望着帝君不说话。

“怎么，你难道知道？”帝君望了望连宋的脸色，很是不信。

连宋摆足了架子，瞧了好一会儿帝君的脸色，方慢慢说道：“我二哥和夜华都曾经是青丘女婿人选，眼下夜华已经正式成了青丘女婿，我知道青丘女婿的标准，又有什么稀奇？”

帝君高深莫测地望他一眼，没说话。

连宋晓得帝君眼下心痒难耐，存心逗他一下：“上次凤九被成玉诓着吃了失魂果的事情，你还记得？那时候，我便告诉过你，青丘的女婿不好当，特别是你东华帝君，可以说完全不符合条件。”

帝君眼睛闪了闪，嘴角掠过一丝冷意：“本帝君乃天地精华化生的仙胎，又是曾经的天地共主，倒要看看谁敢从我的苍何剑下将凤九抢走。”

连宋脸上笑意更盛，装模作样摇摇头，叹气道：“难办啊，真难办。你虽不在意与青丘翻脸，你的小狐狸日后不能再回青丘，怕会一直忧虑难安吧？”

帝君一愣，半天说不出话来，末了沉声问道：“究竟是什么条件，为何本君就不能符合了？”

连宋收起扇子又是一笑：“其实，这些条件并不算严苛，像我这样的都可以去青丘试一试，四海八荒符合要求的青年才俊更是数不胜数，偏偏你东华，却……”

东华帝君的脸上蒙了一层霜：“你今日是故意消遣本君来的？”东华帝君的脸上蒙了一层霜：“你今日是故意消遣本君来的？”

连宋晓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此时帝君已隐隐动怒，自然不敢继续玩笑：“青丘择婿的标准，那些细枝末节的且不去管他，要紧的便是三条。第一是要三代世家，东华你明显不符合；第二是要手握重权，你眼下整天钓鱼下棋，避世不出，也是不能符合；第三要斯文俊秀，知书达理，不许太能打。你除了长相还符合要求……”说罢，望着帝君摇了摇头，还叹了口气，极是遗憾。

帝君想了一想，问道：“这些条件，是写在青丘的法典里头吗？”

连宋愣了一会儿，回道：“大约就是青丘长辈的规矩吧，倒没听说青丘还有什么法典规定了这些，你知道青丘向来是不好这些虚礼的。”

帝君唔了一声，不再说话。

二人又下了会儿棋，重霖过来通报道：“太子妃命仙娥前来通报，说今日帝后在洗梧宫庆云殿留宿，望帝君勿念。”

帝君头也不抬地应到：“知道了。”

连宋见重霖回身走远了，狐疑地开口：“东华，你就这样允了？不去洗梧宫抢人？”

帝君执子细细望着棋局：“本君从来就不是那样小气的神仙。”

连宋哼了哼，想吐槽几句终究还是忍住，一分神一颗子落偏，马上被东华围杀得七零八落，以手抚额追悔不已。

这一日，二人闲闲无事，直杀到日薄西山方收鸣金收兵。连宋有意在太晨宫赖着，指望见到帝君反悔前去洗梧宫抢人，不想没等到这一场戏，却等来了散步至此的天君。

重霖来通传的时候，连宋仍摇着扇子望着田田荷叶，帝君望了他一眼，说道：“本君晓得你爱看戏，不过天君的戏，还是免了罢。”

连宋撇了撇嘴：“你倒还想着替他留点面子，并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帝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自然，连三殿下请回吧。”

连宋边摇着扇子，边挑了条小径出去了，远远见到天君随着重霖进了太晨宫的后花园。

直到第二日晚上，连宋才晓得帝君为何突然变得那么大度又善解人意，不过这已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