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自那日随东华帝君赏花归来，转眼已过了两日。凤九在外头玩得累又睡得不规律，回来足足闭门睡了两天方缓过神来，觉得自己精神十足，又可以继续蹦跶撒欢了。

谷底水潭中，不晓得何时多了一片荷塘，荷花开得娇艳，莲蓬鲜嫩，正是清甜多汁恰到好处。凤九缓缓撑了一叶小舟在莲叶间穿行，折了莲蓬便扔在小舟里，打算呆会儿熬一份桂花莲子羹给帝君尝尝。

前几日帝君带着她出去赏花，向她剖白了心迹，还说出谷之后便要与她成亲，这件事其实她一时半会还不能接受得很完全。不过因这几日帝君待她实在是好，她模模糊糊的觉得似乎帝君确然十分喜爱她。

帝君见她仍时不时会有些忐忑难安，倒是劝她宽心些，说时日久了，她自然能够知道帝君有多么喜爱她，还说她之所以如此疑惑，皆是因三百年前帝君推拒得太狠的缘故。帝君还说，若是她有什么疑惑，随时可找他参详推理，却不可去找那魔君燕池悟——想到小燕，凤九有些头疼，她不晓得该如何开解他们，看起来那两人互相看着不顺眼，随时都能拔剑打一架。

凤九心里虽对帝君仍有些怀疑，但因两人搂也搂了，亲也亲了，这几夜还一直同床共枕交颈而卧，凤九觉得帝君喜欢她这个事实接受起来倒比想象的要更容易一些。凤九有时也会觉得有点儿担忧，可那些担忧却总是很飘渺，抓不着实处。比如她不晓得二人没有在三生石上刻着名字，是不是便真的不能成亲，若是女娲娘娘那里不让他们入婚媒簿子，可有什么办法没有。她想到自己的小叔白真与折颜，便觉得一阵宽心，觉得这入不入婚媒簿子，也不算十分要紧。她又想到当初她为了东华帝君断了尾，把自己折腾得很有些凄惨，不晓得青丘的长辈对于这一件婚事是什么个看法，会不会临时出来横插一杠，毕竟当初她爹白奕上神亲自向帝君老人家为女儿提亲，却碰了个钉子。她估摸着在青丘那边，她可能还得好好想点儿办法。再比如，帝君说成亲之后她便成了帝后，可是她作为青丘女君，自然是需要呆在青丘处理各种公务，那以后两个人长期分居两头，倒也令人有些头疼。

青丘女君白凤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实她并不怎么怀疑帝君对她的感情，倒是对以后的种种前景充满了期待与想往。与寻常恋爱中的人一样，她只不过是，有些患得患失，有些忐忑无措罢了。

神游四海的白凤九，突然听到一声水响，小舟被人一抓一顿，差点失了平衡。水里湿淋淋探上来一个头，纤细娇美，不是小燕壮士却是哪位？

小燕见到凤九，忙忙地竖起食指令凤九噤声，压低声音告诉她：“老子看见冰块脸在那头水潭边与人下棋，想来注意不到老子来找你，你可别说老子来找过你，否则他要是去找姬蘅，可是十分糟糕。”凤九点点头，抬桨将他拉至舟上，亦压低声音问他：“小燕你来找我何事？”

“你说冰块脸已经将渺落斩杀了，还说此境封闭无法出去，是也不是？”

“不错。帝君说，需要过半个月，此境方能开放。”

小燕狠狠地呸了一声：“放他爷爷的屁！你猜方才老子看到了什么？那冰块脸施了叠宙术正在与你们天宫的花花公子，那个连什么下棋。既然此地可施放叠宙术，自然已不是封闭之所，你说那冰块脸究竟是为什么不肯带我们出去？诶白凤九，老子好好与你说话，你看着我脸红什么？”

凤九移开眼轻声咳了咳，估摸着帝君大概确实只是拿话诓她，不过她倒也明白帝君诓她的意图，狐狸心里还很有些得意与高兴，她特意沉了沉脸，装出一副稳重模样：“小燕，待会儿我便去问一问帝君，他到底何时能带我们出谷，你且等我的消息。”

小燕点点头，想了想又问她道：“当初你答应孟昊老爷子，说要去探一探他女儿姬蘅，看看她过的好不好，这件事，老子觉得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出谷后，你还跟不跟老子去南荒找姬蘅了？”

凤九哦了一声，忙笑道：“多亏小燕提醒，这件事，凤九倒真忘了。不过小燕既然提起，当日凤九对孟昊老爷子的承诺自然是要遵守的，待出谷后，凤九说不得便要往南荒去走上一遭。”她又想了想，觉得这件事大约帝君那里会有些难办：“不过，这件事我也还得问一问帝君。”

“那个冰块脸，是不是又仗着那些救命之恩来要挟你了？你可别说老子没有提醒过你，老子虽识字不多，也曾听说什么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可要小心些那冰块脸……这样一看，白凤九你长得其实很不错，若是那冰块脸对你起了歹念，你可要自己小心点啊！”

一尾鱼跃出水面，哗啦一声响，小燕吓了一跳，四处看一看，再叮嘱凤九切记催一催帝君出谷的事，便又钻回水里溜走了。

凤九愣了愣神，望着小舟里已拣了不少莲蓬，便划着小舟往外走，决定去看看帝君，顺便剥几颗莲子给他吃。

此时的水潭边空地上，确实正摆着一盘棋局，东华帝君施了叠宙术，遥遥天上与他对弈的，正如小燕壮士所说，是天宫的连宋三殿下。

东华帝君此次突然决定到符禹山应战，因太过偶然，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是连宋三殿下却恰恰是知道的那不多的人中的一个。其中原因嘛，一来这燕池悟的战书乃辗转托到了他的手中，当日在南天门，帝君也是在他手上应了这一架；二来，是这许多年来，四海升平，他实在是闲得有些发慌。闲得发慌的连宋三殿下，成日里琢磨的事不过就是寻个乐子：比如时不时地去找成玉受她几句奚落是一个乐子，再比如，时不时寻东华下棋受他几句嘲讽也算是个乐子。这倒并不是说连宋殿下是不受人怼几句不舒服，而是他自认为在这天宫中，自己可算是绝无仅有的能与东华说得上话的人。因走得到底近一些，对他心底的一些想法便有点了解，因着这一点了解，又让他对这个神尊有些淡淡的心疼，觉得这些个老神仙，其实也是很不容易，大大的不容易。

此次，东华帝君突然就销声匿迹近一个月，今日才闲闲找他下棋，看着倒像是在某个不知名的山谷。他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因东华向来便会给自己找乐子，若说他这大半个月都被困在这谷中无法脱身，他自然是不信的。东华的表情倒是很寻常，找他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只是摆好棋局，淡淡问一声：“下棋？”

若不是连宋这三百年来见惯了东华生无可恋的模样，大约此番嗅觉不会如此灵敏。他从这淡然的一句话里，嗅到了一丝被藏得很好的得意，一种怎样也掩藏不住的欣喜，这让他顿时起了好奇心，简直好奇得不得了。

连宋决心要好好在东华身上查探一番，落子的时候便有点心不在焉，一开局便显出了点颓象。

“东华你此番一走便是近一个月，音讯全无，你的那个重霖仙官不知道来我元极宫问了几次，这么多时日，你就不想着捎个口信给他报个平安？”

“唔，”东华帝君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忘了。”

连宋继续问道：“不是，你这个谷，我瞧着不像是个寻常山谷，你不会是被困在里头出不来了吧？”

东华帝君执着黑子的手指悬在半空，挑了挑眉：“约莫两三日前，本君才刚把渺落斩杀。”

“被困在妙义慧明境中那妖尊渺落？她逃出来了？你这是在……梵音谷？”

东华瞅着连宋的表情像是听了个笑话：“不过是一些逃散的妖息化相而已。确然是在梵音谷。”

连宋叹了口气：“唉，原来是这么回事，方才我见你约我下棋那神情，还以为你这些日子都和凤九在一起呢。看来是我想多了……”说罢摇了摇头，心里很是有些得不着八卦的失望。

东华的表情很微妙地一愣，连宋于这一愣中，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怎么，你真的与她在一起？”

连宋见到东华极缓地点了点头，眉宇间有些深思的神色，缓缓问了他一句：“有这么明显？”

这问题简直太不东华了，连宋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听到东华如此石破天惊的一问，顿时觉得自己今日这一局棋下得实在是划算，太划算。“与你一个月前那副半死不活、神鬼莫近的模样比起来，眼下的帝君简直可算是春风拂面啊，果然哪，这人一旦恋爱，就是不一样，连帝君你也不能免俗。怎么，凤九她难道不计较你三百年前那样对她，拼了命地赶走她，才这么几天就原谅你了不成？”说着又笑了一笑：“将人困在这缚妖之所，果然是个好主意，好主意。”

连宋难得逮到能看东华帝君笑话的机会，当然不愿轻易放过，他见帝君表情仍是端肃平和，便继续不怕死地往下说：“我看帝君这样子，想必青丘女君已是吃到嘴了罢？难道帝君留在这谷中，还要继续过二人世界不成？”

东华竟难得地没有反驳，眉头微蹙，还叹了口气：“你不懂。”

这样的东华，简直让连宋觉得像被雷劈了一般：“难道说，凤九还不肯原谅你？说的也是，这女人啊，对有些事情是有些看不开。你当日那样对待凤九，将她一次又一次赶出太晨宫，还累得她断尾，最后人家承女君之位，还送了个劳什子四海八荒图，你能做出那些事情来，便该想到有今日。”连宋说得痛快，话音一落心下便有些后悔，因他认识的这个帝君，十几万年如一日地记仇，从不肯吃一点儿亏，今日自己图一时口舌之快，怕不知道要被他怎样讨回去。

这爱记仇的帝君表情却有些落寞，倒像是毫不计较他方才那一席话中的戏谑。“本君，出谷便去找女娲娘娘入婚媒簿子，可是，凤九她，并不知晓本君要净化妙义慧明境之事。”

连宋心里一滞，顿时觉得自己此前的玩笑开得很不得宜，只得尽力宽慰道：“那三毒浊息，未必便不能彻底净化，我估摸着……”

东华打断他的话，望着他的表情有几分肃穆：“若本君真回不来，凤九乃夜华与白浅的侄女，虽不至于受人欺负，但是她天性纯良，一派天真，若她在天宫中闯了祸，你还要多多帮我看着点儿。”

连宋在心里想了又想，犹豫着说道：“若真的有那一日，你不妨早点问折颜讨一剂药备着，毕竟她还这么小……”

东华却极缓慢地摇了摇头：“即便我死了，她也得是我的帝后，只要有一丝元神留着，我定会回来找她……我不许她将我忘了。”

连宋长叹一口气，暗自感慨这情之一字，实在令人难解，即便是这世上最无欲无求的东华帝君，一旦坠入情网，竟也是这般看不开勘不破。心思一转想到了那成玉元君，顿时觉得自己很有几分可笑。只好向棋局一指，嘴里说道：“下棋，下棋。”

二人埋头下了会儿棋，连宋见远远一个人影慢慢朝他们这边走来，红裙飘飘，正是那青丘女君白凤九。他嘴角浮起一个笑，向着东华说道：“你的帝后过来了。”

东华闻言侧了侧头，再转回脸时，那层淡漠的神色已消散无踪，冰销霜融，眼底浮着浅浅笑意。

连宋乍见到东华的这个神情，愣了愣，连一句打趣的话也说不出，只能徒劳地将手里的扇子开了又合，合了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