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凤九一步一步走近凉亭，表面上看着十分镇定坦然，心里却已是思绪翻涌。她已经见着亭子里坐着个人，然而即便是在自己的梦里，她也并不知道那人是谁。

亭子里燃着一只炉子，炉子上支着一口锅，从远处便能闻到一阵浓香，居然是在温着酒。凤九再拐一个弯，看到了亭中的那人，心里一阵失望，几乎失了走路的力气。

那是个红衣少女，眉眼盈盈，便是她在瀑布后山头上见过那位。她依着柱子亭亭而立，嗓音清脆：“凤九，我来找你饮酒，白日里，你不是说想要饮酒么？”

白日里，自己何曾说过想要饮酒？凤九保持着原先的步频，却一点也记不起白日里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哪怕是睡觉前在做些什么，她也有些记不清了，就如一场大雾突然铺散开来，将她的灵台遮得严严实实。

不过凤九却记得她说过，她叫少绾，是东华的一缕执念。

凤九在亭子里坐下，见到炉子边上还放了一小筐螃蟹，个个肥美，又见桌上已摆了一应调料及吃蟹的工具，抿嘴一笑。“这些螃蟹，是要蒸了吃，还是要煮了吃？”

“今夜月色这么好，有酒有蟹，又有美人相伴，这月色自然是不会辜负了。”那红衣少女亦回以甜甜一笑，抬手将锅盖揭起，取出里头的酒壶，扔了几只螃蟹进去。凤九迟疑半晌，过去将螃蟹一一捞出，又将那少女往旁边推了推。“这螃蟹蒸着吃，比煮着要香一些。”凤九直起身要挽袖子，觉得这身宫装实在碍事，干脆将外袍脱了递给那少女。“你在边上等着，我来。”

炉子里的火烧得很旺，凤九很快就被熏得面红耳热，她恍惚间觉得这种感觉有点儿熟悉。红衣少女后退了一步，在凳子上坐定，眉目沉沉盯着凤九的背影，却不知为何，神色间有些阴骘。

“东华他啊，既没亲人，也没朋友，那时候在学塾里，性格又坏，打架偏偏没有对手，便总是半夜拉我出来喝酒赏月。”

凤九的背影看着一僵，手上的动作却未停。她又接着说下去：“那时候，我总是找他打架，一来二去，我们的关系便比旁人要亲厚一些。”又试探着问了一声：“我说这些，你可会不高兴？”

凤九彼时正小心将螃蟹架上蒸格，脑子里也不免跟着想了想少年时东华帝君的样子。既然他活了几十万年之后都是一副不讨人喜欢的模样，那么少年时，想必性格更是糟糕，内心深处却觉得这样糟糕的东华，其实也有几分可爱。“我怎么会不高兴，帝君若是孤单单一个人，未免太孤苦了些，有你陪着，不是更好吗？”这句话，凤九说得真心实意。

“后来他见我和墨渊越来越亲近，便变得不一样了。”凤九觉得身后的声音有些异样，料想那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也不说话。“我只是想不到，他居然会那么冲动……”

凤九原先心里便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觉得人这一生中，若能轰轰烈烈爱一场，即便没有得到好的结果，也算是不枉此生。东华帝君当初为了少绾将自己的名字抹去，不知为何，她倒觉得那也显得东华至情至性，并无损他的英伟。只不过，这少绾居然弃东华而选了墨渊，恕她白凤九怎么也理解不了，甚至有些愤愤不平。“帝君他打架又好，又那么聪明能干，虽然性格算不上顶好，你当初怎么就没有选他，选了墨渊上神呢？”

凤九半天未得到身后的回答，呆呆地回身探看，见红衣少女面孔已有些模糊，这让凤九再次确定这不过是一个梦，她做的梦，向来是记不清别人的容貌的。那面目迷糊的女子亦问她：“帝君他对我情根深种，你难道一点也不嫉妒吗？”

凤九站在这亭子里，听到她突然问出这么句话，不知为何想到了天宫的司命星君。当初司命曾几次三番让她设计去坑凡间的帝王，便曾试图引出她的嫉妒之心。她青丘白凤九自认向来聪明过人，目前于情爱上也算有些修为，不知为何，她却实在不明白为何会由爱欲而生出嫉妒。她当初喜欢帝君，便一心一意对他好，希望他开心，那么若他能够于其他地方得到她所给不了的开心，不也是值得为他高兴的事吗？司命那时候还说，她这样的性子，倒是很适合跟着帝君。

眼下这女子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倒是教凤九十分费解。都说交浅言深，这女子看似对自己并无恶意，却为何似乎句句话皆冲着帝君而来？她琢磨不透这个道理，便想上前问个明白。

突然身侧一阵风起，凤九被用力一拉落入一个怀抱，揽在她腰间的手臂很熟悉，她有些困惑，觉得今日这个梦倒做得有点分外真实，连鼻尖萦绕的白檀香都很熟悉。

紫衣神君左手揽着凤九，右手已执苍何在手，神剑裹着磅然仙气，剑尖直指红衣少女鼻端。“你是何人？”

那少女婉转一笑：“妾身思慕青丘女君，白日里尊座实在护得紧，只好于梦中一见，想不到尊座竟连梦中也不放过。有趣，有趣。”言毕，化作一股青烟，竟消散无踪。

凤九脸色刷白，张口结舌望了帝君半晌，帝君收了剑，伸指探了探凤九脉息，低声问她：“你可觉得有什么不适？”凤九摇摇头，仍愣愣望着帝君，她不晓得，这个梦里，怎么又出现了帝君，这让她实在有些震惊。

帝君环顾一眼四周，很自然地牵了她的手引她在凳子上坐了，自己也挑了一张凳子坐下，抬手给自己斟了杯茶。“你见到我很惊讶？”

凤九觉得梦里的这个帝君看起来兴致很高心情不错，回想一下现实中的帝君，并不曾这样愉快地陪自己聊天饮茶，不知为何竟有些宽心。方才见帝君祭出苍何，她一时觉得这大概不是梦，眼下又有了在梦中那种烟笼雾遮之感。既然是梦，那么帝君原本就该与寻常不太一样，也许这不一样的帝君不过是这梦境主人想象设计出来的。毕竟这梦的主人是她白凤九，除了她，并无第二人能知晓这梦里发生的一切，这样一想，凤九当即宽了心。

她带着笑意压低声音告诉帝君：“方才我蒸了些螃蟹，待会儿我们可以一起吃。”

帝君见凤九神色数变，最后居然笑意盈盈，似乎有些惊讶，不过他向来即使惊讶脸上也不会显露出来，凤九更是无从得知。凤九起身揭起锅盖，螃蟹已经蒸得赤红，香气扑鼻。她拿盘子盛出几只，放在桌上，又笑着去取酒壶，口中感叹着：“此等美味，需配好酒，只可惜梦中没有折颜的桃花酿。”

帝君笑了笑，自袖中掏出几只酒罐子放在桌上：“虽无桃花酿，我太晨宫的酒，味道也还不错。”

凤九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边伸手去取酒边啧啧感叹：“我青丘白凤九今日实在忒了不起，这个梦居然做得这么真实，还如此随心遂意，帝君你在梦里也未免太善解人意了些。想来定是平日那个帝君令我怨念深重。”

帝君亦取了一罐酒，眼光仍落在凤九脸上。“你说这个梦做得随心遂意，你来此处，是想见谁？方才那人，又是谁？”

凤九循着帝君所问想了想，摇摇头：“不晓得，这个梦一开始我做得有些糊涂，不过这园子，倒是当初我们常来——不，是我与那皇帝常来游玩的园子。”她抬头看看帝君，接着摇摇头：“虽然那皇帝是你下凡托生的，与你很是不同，倒是个很俗的皇帝。”她哑了半晌。像是不愿意等帝君搭腔，自己又缓缓说了下去。“方才我一进入这个园子，也曾想过，若是能见他一面，那也很好，有些话，当时没有说与他知道，后来再也没有机会，我有些后悔。”

帝君抬了抬手，似乎想拍一拍凤九，因为坐的远，终于还是没有动。

“可是亭子里坐的并不是他，可见这做梦，也不是皆能随心遂意的。”凤九仰头喝了好大一口酒，露齿一笑：“帝君，这酒很好喝，若是让折颜喝到了，怕会生气的。”

凤九既喝了酒下肚，觉得头更晕，蒙在灵台上的雾气陡然加重，连坐在对面的帝君的脸孔，都有些模糊起来。

“你想和他说些什么话？”帝君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些不真切。

凤九想了想，点点头：“很多话。虽然我们在一起三年，也曾说了很多话，但一些重要的话，我始终不曾说过。当时并不想说给他听，后来，后来才知道，原来，我只有在那时，才有机会将那些话说出口。在那之后，此生便再也不会有机会了。”这几句话说得既慢又沉痛，凤九觉得有些晕，摆摆头想甩掉那些晕眩，突然看见了面前的螃蟹，她拿了一只螃蟹，又取了边上的剪子，要剔一些肉出来下酒。

对面伸过来一只手，接过她手上的螃蟹，又拿过剪子。“你有些醉了，我来。”是帝君的声音，有些冷淡的声音，却一向很好听。“你还没有说，想和他说些什么话？”

想和他说些什么话？”凤九迷迷糊糊地顺着帝君的问题去想，呆了呆：“我一时想不起了，方才好像还知道，是很重要的话，想要让他安心些。那时候他对我很好，我却对他不太好，其实都是司命逼我做的。”凤九哑了半晌，“但是司命是对的，若我一开始便听他的话，学那些话本子里的方法让他伤心，他回到九重天之后，便不会失了九成法力。我问司命多讨了两年，其实都是我不对……那时候的我，很有些贪心。”

凤九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之中，没见到坐她对面的紫衣神君，望着她的眼光带着深切的痛楚和怜惜。这些表情很少出现在这位神君的脸上，世上的人都觉得他本不该有这些感情。

一碟剔得干干净净的雪白蟹肉推到凤九面前，帝君放下剪子，拿帕子擦了擦手。“你一直记着那些事？”

凤九忙坐直身体，连连摆手：“不不不，帝君你误会了。”话出口又觉得自己其实不必与这个梦中的帝君解释，不过话已开口，自然要说下去。“这些年来凤九已经差不多把那些事忘了，当初帝君托司命带话给凤九让我放下的时候，难免会觉得帝君有些狠心，不过，凤九向来便善于自我开解，这些年已经有很多种道理可以说服自己。”

“你明白了些什么道理？”

“当初帝君说尘世情缘尘世尽，凤九因仍存着贪心，并不晓得帝君历劫的真正目的。像帝君这样的神仙，下凡短短数十载，于漫长仙途中不过是弹指一瞬，自然不会将其放在心上，当初凤九还一再求帝君记得那两年，不过也是妄心。凤九佛法学得不好，当初并不明白为何因情爱会生出贪嗔痴，因爱欲会生出嫉妒恨，但是这些年来在凡世中见过许多别人的爱别离，觉得像我和帝君那样的，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苦楚。”

帝君的声音有些干巴巴的：“为何你不再觉得那是苦楚？”

凤九笑了笑，笑中还含着些羞涩。“帝君，在梦中你能这样陪凤九说说话，其实也很难得。不过，凤九并不敢在帝君面前说什么佛法道理，不过是我自己的一些体会罢了。若是班门弄斧，也望帝君不要笑话。之前凤九因喜欢帝君，存了妄心有了执念，做了很多强人所难的事，也给帝君造成了许多麻烦。后来凤九见到一句话，说得非常好。”凤九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着，清晰地念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既然凤九以前的爱是勉强，自然是不好的，所谓随缘二字，也许凤九应当多参一参。”

凤九又对着帝君一笑，取过面前的碟子，雪白蟹肉蘸着鲜美酱汁，送入嘴里之后，满足地眯了眯眼睛，像一只没有忧虑的小狐狸。“帝君，这个蟹十分鲜美，你也试一试。”

帝君却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不再喜欢他了吗？”

“大概是吧，和喜欢帝君比起来，也许还是不喜欢他比较好。现在这样我过得很好，他么，他自然也不会过得不好。”复又细想一想，摇头道：“我只希望他能过得好。”

说罢凤九又呆了半晌，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圆月：“青丘的月亮也是很美的，以前我还希望能带他去青丘看月亮呢。”

“现在你不想带他去了吗？”

凤九摇摇头，拿过酒罐喝了一口：“不想了。”凤九仰起脖子又喝了一口。

酒是好酒，夜是好夜，天上一轮圆月，照着亭子里各怀心事的两个人。

明明离得那么近，两颗心却又离得那样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