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遍布温泉，触目蛮荒的山头上，裸露的岩层泛着土黄色，空气中蒸腾着硫磺的气息，闻得久了，令人有些心慌烦闷。

两位女子一前一后地走着，看似漫无目的，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在前头的红衣女子偶尔侧身回首，低低地说着什么，后头那位少女身着白衣，低眉垂首，虽无什么兴致，却也勉力强打着精神作陪。两人说话的声音极低，旁人却是一个字也听不到她们在说些什么。看起来，似乎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因为前头那位女子眉间嘴角，笑意越来越浓。可不知为何，她身后的那位少女，笑容却有些萧索和苦涩。

“凤九，说起来你这只小狐狸也算是十分厉害了，居然能令东华对你另眼看待。”

“哪里，帝君那只是对小辈的照拂罢了。”

“东华他一个人活了几十万年，大约也是感到有些无聊了吧。他那个人，向来都是贪新鲜的。”红衣少女笑了笑，像是在说什么很有趣的事。

凤九不语，在心里想了一想，觉得大概帝君他，确实是有些无聊吧。那个人，虽然爱好甚多，看起来却都不像是放在心上的样子。说话做事皆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散，可偏偏那样子，也很迷人。

“我带你去看一看以前的东华，好不好？”

凤九抬头望着面前的女子，神色婉转声音清脆，原来帝君他，心里喜欢的是这样的人呀。漂亮，又洒脱，有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派头，仿佛林间小鸟，不待人触碰，便展翅飞走了。当初折颜告诉凤九，说帝君向来爱圆毛，凤九变出狐狸原身来很是得意了一番，眼下看来，寻常的喜好和内心所爱终究是不同的，即便是折颜，也有说错的时候。

当初凤九听小燕说起少绾，也曾有过一些好奇，不晓得那个十万年前灰飞烟灭的魔族始祖是什么样子，令帝君如此心折，不惜毁去自己终生的姻缘。现下终于看到了，凤九心里冒出的，却不过是缘法二字。

情爱一事，真真是一点道理也无，若爱上了，便痴心相对，在情人眼中，所爱之人自然是样样都好，就如帝君在凤九心中那样，即便拿全世界来换帝君，凤九也是不愿意换的。凤九心里一阵伤感，紧跟着又是一阵麻木，就好似自己已经不再是局中人，而终于跳脱出来看她和帝君这一件事。说到底，这缘法是属于帝君和他人的，这样一想，凤九不免替自己感到有点可悲。

“我带你去看看从前的东华，好不好嘛？”面前的红衣少女仍不屈不挠地问着，凤九眯了眯眼睛，顿了顿脚步。“我听人说，魔族始祖少绾，在十万年前就灰飞烟灭了。”话一出口，懊悔已来不及，凤九一张脸涨得通红，不晓得自己为何口无遮拦到这样的地步，自己与眼前这女子，终究是才第一次见面而已。

红衣少女也停住脚步，回身望着凤九，抬手将一缕头发拨到胸前慢慢缠在食指上。“是呢。难道你没有看出来，我并不是一个真人，只是一缕执念化成的人形而已吗？”

“执念？”凤九冲口而出，“谁的执念？”心中却隐然有了答案，心底一阵凉意，连指尖都在发抖。

“那时，我们在一个学堂上学，大概，他觉得那时候最为快乐吧……”一阵热风吹过，硫磺的气息令凤九头昏脑胀，她抬头望了望天色，发觉连天空都被这硫磺熏得有些发黄。“你想跟我去看看吗？”

凤九终于挺不住，抬手行了个礼。“凤九觉得身体有些不适，请容我先告退了。”说罢，也不去看对方呆愣的表情，扭头匆匆便走。身后的人却未阻拦，凤九恍然听得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变调，有些急促。“我不愿见他，你帮我拦一拦罢。”几乎是在同时，凤九见正前方一朵金色祥云飞过来停在了半空，紫衣神君立在云端，凝目望着凤九，手一挥，凤九便被一阵风挟裹着跃上了云头，稳稳被神君揽在身侧。“你……她……”凤九但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很想找个地方靠着歇一歇，但绝对不是眼前这人的怀中。她试着往旁边挪了挪，欲离他远一些，搂住她的那只手却毫不放松，甚至更将她往怀中带了带。

“帝君？”凤九不解地望着他。

“那人是谁？”帝君的视线一直落在凤九脸上，素无表情的脸上似乎带着一丝担忧。“你脸色很难看。”

凤九回首，方才站着红衣女子的地方，空空荡荡，连一丝气息也没有留下。

凤九知道自己是被帝君抱着回了竹楼，当时她也想努力挣扎来着，然而身上的力气似乎被抽空，她只能靠在帝君身上，一阵又一阵冒着汗，帝君握着她的手，向来沉着的脸上难得显出了些慌张，就如当初在若水河畔，抱着奄奄一息的凤九那个东华帝君。凤九一时觉得自己似乎仍在三百年前，仍执迷于眼前这个神尊，一时又觉得自己还在青丘族学里念书，偶尔逃课，经常打架，不曾离开过青丘，也不曾遇到那只赤炎兽，更不曾受过东华帝君的救命之恩。凤九觉得自己大概是得了病，不知道是因为淋了雨还是在滚晒的太阳底下玩多了，她不免有些担心，病好了之后，会不会被父亲捆起来抽一顿鞭子。

凤九迷迷糊糊地睡了又睡，中间觉得渴还被人扶着喂了些水，在身边照顾她的人十分温柔，时不时拿手在她额间替她拭去汗水，凤九后来还抓住了那只手，甜甜地枕在自己脸侧，不舒服的时候就蹭一蹭，想到了就蹭一蹭。中间似乎这个人还起身离开了一会儿，凤九抓着他的手不放，便有另一只手在她头顶摸了摸，似乎在轻声劝她乖一些。劝她乖一些的这个声音很好听，她听着便觉得欢喜。她没办法也没有力气，只有乖一些放了手，听到门外有人说话，过一会儿那人又回到了凤九身边，这次凤九抓住他的手再没放开过。

人在生病的时候说的话做的事，大概是可以不用记在账上的。凤九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这一觉睡得很久却并没有为她换回多少精神。她头痛欲裂，勉强睁开眼，发现面前垂了几缕银色的发丝。凤九觉得自己被炸得跳了一跳，然而现实是她只不过稍微挪了挪头，只是这么个小动作都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凤九仍睡在自己房中，床上却赫然还坐了另一个人，紫衣的神君靠着床栏闲闲坐着，见凤九醒来，将手上拿着的佛经往床头一搁，另一只手从凤九头顶移到了额间试了试温度：“醒了？可有觉得好一些？”凤九头皮发麻，强撑着青丘女君的体面点点头，放开仍搂住他腰的双臂，她的上半个身体都趴在他腿上，实在是个极其暧昧的姿势。她讷讷地开口，既羞愧又不安：“帝君……”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并引出了一阵咳嗽。

帝君的手抚上她的头顶，慢慢摩挲着她未梳理的长发，如此温柔的帝君让凤九有些震惊，连带的还有些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愤怒。这阵愤怒从何而来，凤九一下子没有弄明白，不过愤怒倒让她平添许多力气，足以支撑她从帝君腿上将自己挪开，并拉了拉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凤九闭着眼，将前因后果梳理了一遍，发觉自己此次，似乎又被帝君给救了，料想病中那个温柔照顾的人也是面前这位尊者，不免有些恼恨为何自己总是一次又一次欠他的恩情，这份恼恨又不觉引出了她心底更多的愤怒。

她却也明白，这愤怒并非针对面前的尊者，不过是对自己的一种深切的失望和无奈罢了。

“帝君，凤九病中向来不太像样，又给您添麻烦了。”她尽量拿出一些仅存的体面，放在被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快要掐进掌心。她怀念自己无忧无虑的小时候，却不知为何在遇到帝君之后发生的事，一件件一桩桩都在不断刷新自己的下限，丢青丘的脸。当然若凤九再仔细想一想，也会发觉自遇到帝君之后，有过很多美好的时光，快乐又满足，不过眼下的凤九，自然是一丝也想不起的。

“确实有点缠人。”身旁的帝君叹了口气。

凤九咬咬牙：“其实，病中的凤九迷迷糊糊的，对于眼下所处的情景亦记不太清，帝君只要将凤九推开便是了，劳烦帝君亲自照拂，实在令凤九过意不去。”

帝君又默然良久，缓缓开口：“你此番这病，却并非寻常风寒，倒是需要人在旁照料，否则难免会走火入魔。”

凤九将此话在脑中转了又转，并不明白帝君究竟什么意思，茫然抬头：“可是我中的毒又严重了些？”

帝君低头瞅着她，又抬手抚上了她头顶，凤九脸上一热，却并没有挣开，帝君眼底闪过一丝暖色：“并非因那秋水毒，却也不是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