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由美后来花了很长时间反思她所做的一切，并认真思索行为背后的真实缘由。她最开始给予自己的想法是安全，这是一个真正的理由。他人的痛苦与自己毫无关系，无论他用怎样的残酷手段对待他人，由美终究能借此彻底摆脱她想要摆脱的过去。之后又觉得，这仅仅是绝世高手在被迫退隐后重新出山的百无聊赖。她很久之后才明白，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是从腐烂之地爬出重生的修罗，或为恶鬼，或为玉面，但都是真正的修罗。

但当时的她将一切归为妥协，一个烧成半死又活过来的男人，即使活着也不可能再有其他想法。对于隐瞒了游女身份的自己，想要毫无屈辱又承受爱慕地度过一生，这是最好的选择。

由美做好了余生全然淹没在药膏和汤剂中的准备，因此当她很偶然地发现，那个男人除了外表不正常外，其他都很正常的时候。她在震惊之外终于察觉到了恐惧，在她成为游女和远离游女的之前和之后，真正直面死亡的恐惧。

她在无形中对那个男人犯下了比厌憎外貌更加恶毒的羞辱，她终究做过游女，剥落掉花魁名号的自己不过是流落底层的破败之躯。没有任何男人能够容忍这种烙印在骨血内的污浊，即使最普通又懦弱的男子，在未知境况下动用真正的感情，所有爱慕都会在真相大白的瞬间化成冲天的杀意。

由美不再释放任何气场和能量，重新收敛委顿，变回普通人该有的黯淡无光，和寻常妇人应有的卑微和庸俗。她决意在这场闹剧在未被挑明的时刻先行离开，然而逃跑同样需要计谋。

她并没有收拾任何行装，也未展现出任何惊慌失措，应变需要高度冷静，所有的失常都是自寻死路。她依旧按部就班做女仆该做的事情，闲暇时清洗所有沾染过自己气味的衣物和器皿。她耐心地等待雨季来临，并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无声无息地离开居所。屋子被她扔了大把的熏香，雨水会干扰视线，洗刷掉所有的脚印和气味。由美只带走了一件男人穿过的黑色外套，与纪念过去毫无关系，黑色能让她在夜晚完美地掩盖身形，而当她发现所有活着的生物都在尽可能躲避沾有他气味的东西后，她成功找到了至关重要的，甩开追踪的钥匙。

游女会竭尽全力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在榨取价值后毫不犹豫丢弃一旁，她们的人生没有过去亦无将来，手间真正拥有的才是全部。

这是由美记忆中最为深刻的逃亡，她的生命中经历过数次危及性命的时刻，但那仅仅是女人间勾心斗角的鬼蜮阴谋。滋生于红唇香烛和袅袅升起的水雾，又于灯火斑斓的纱幔中悄然折损。而现在她孤身一人穿行于密林，直面真正的死亡。仓皇落魄全无往日的平和。她并没有惊动任何人，直到建筑的轮廓终于消失在视线之后。蜷缩在树丛底部的由美终于露出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另一种与爱恋无关的苍白遗憾。或许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只是想当然的女人自以为是的自作多情。

攀援树枝的手腕旋即被牢牢地攥住，顿在原地动弹不得。她只看了一眼就浑身颤抖，那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大雨滂沱的森林中央，比任何时候都像是来自地狱中的鬼魅。他全身被雨水浸泡湿透，内里却像是焚烧出无尽的业火，爆发出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心惊胆战的愤怒。她也终于流露出惊恐，与外貌无关而是另一种大祸将至后的战栗。

那个蹩脚至极的逃脱计划在雨夜里彻底化成泡影，由美被用最狼狈的状态带回居所，徒劳挣扎的姿势像极了作茧自缚又无力挣脱的蚕蛹。她记得被压在床榻上前所未有的屈辱。身上的男人在电闪雷鸣的响动里一层一层拆掉全身的裹束，裸露出大片触目惊心的溃烂伤痕，比任何时候都狰狞而恐怖。而她的恐惧在另一个时刻达到顶峰，随之而来的是心如死灰的绝望，像是剥去伪装后的溃烂真实。弥漫在四周的愤怒随即消散无形，由美察觉到嘴唇落在额头前的刺痒，带着她未曾预料到的释然。

她就这样彻底不再恐惧。

由美记忆中有两次带有痛觉的夜晚，第一次她脱离孩提时代，由女人变成精致的物品，随着时间淤积成记忆深处的黑色沼泽。另一次伴随着与他的真正相遇而获得重生，由物品再次变回女人。男人的体温远高于常人，而由美喜欢这种被烈焰烧灼的冲动，如同腐泽被焚毁时沸腾而出的白色水汽。裂口缓慢又迅速地退缩，愈合出狭长而浅淡的坚硬疤痕。她终于流露出真实的依赖，手臂攀过伤痕交错的后肩，像是焦土上流淌的牛奶温泉。

她终于开始相信某些事物的真实存在，比如覆盖在火山上的雪，冰原下的温泉，极夜之地闪耀在冬日的极光，不合时宜却始终无法被抹杀。他们都是由时代创生，又被时代无情抛弃的末代产物，生命残破不堪而无法修复，又都在相遇后重回圆满。

弥漫在城池上空的暴戾和杀气以惊人的速度坍缩，并随着血管和皮肤的愈合重新隐藏于骨骼内部。他在雨季结束的傍晚第一次接触阳光，黑色短发从绷带缝隙间蓬勃生长，像是烧焦后的断木上破芽而出的新鲜枝叶。由美依偎在他背后，身形间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和解脱。

她始终都只是柔弱的女人，力量单薄且毫无杀意。而她依旧感知到隐藏在他人眼神中的畏惧，所有人都有着轻易杀死她的绝对实力，而他们竭尽全力的远离躲避，像是在看一个会随时随地噬人内脏的美艳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