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重新踏在了西启的土地上，恍如隔世，一场大雨过后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泥土的芬芳，滚圆的雨珠亚压在小小的花瓣上，将花朵打得乱颤。

　　青凰慢慢得往西启帝宫里走去，越往里走却觉得胆怯。容齐，说来是润玉以燃血分魂大阵所造，可既有了不同的出生与经历，青凰也便再难将他们看作一人，何况那假凤还和他有如此一段，更是让青凰觉得为难。

　　作为假凤，理该去见他一面，或许什么也不用说，只是见一面已是足够。可是而今作为青凰，又如何能见，见了又该说些什么……

　　玄极宫的宫人仆妇已然是开始哭丧了，面上却还是和和气气欢欢喜喜的样子，一团和气。傅鸢自假凤在香炉里添了东西说出一切便是放下不少仇怨，过了五六年，没有仇怨压着身体便一下子溃败下来，如山倒地裂骤然崩塌，没半年便已是缠绵病榻，连下床都下不得了。

　　青凰面不改色掩去身形地往里走，淡淡的檀香气息氤氲开来，远远的便看见傅鸢躺在床上生死不知，容齐坐在床前小声的和傅鸢说着什么。

　　容齐还是像以前一样，从前假凤天天养着好不容易养出的点软肉也都掉没了，瘦得像初见的那时候一般，眼下一片青黑显然是没有睡好，精神状态也不太好的样子。

　　青凰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没有惊涛骇浪，没有平静无波，什么都没有，又好似什么都有一些。青凰无意识的抬手靠在容齐的脸庞上，果然是瘦了许多，手指碰不到柔软细腻的软肉，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肉包裹硬朗的骨骼，摸着都有些微微硌手。倏而反应过来，又有些手忙脚乱的把手收了回来，却只是越忙越乱。

　　临死之人，却仿佛可以堪破真实虚幻，眸光闪烁之中，声音却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假凤，你回来了……”

　　容齐讶然，恍然间又笑了声，低低的道，“母后，你好几日都没有好好用饭了，儿子让小荀子熬了稀粥，你要不要用一些。”

　　“你回来了，怎么不肯现身和齐儿见一见。”傅鸢声音断续，若游丝一线。傅鸢脸上是一种极其不健康的蜡黄发紫，眼里浑浊一片散漫着瞧不见光亮，意识都是混乱的，茫茫然看着站着的青凰，“是了，我糊涂了，假凤她早就死了，早就没了……”

　　“母后……”容齐面上一苦，却还是出言宽慰傅鸢，话语放得极其和婉，“假凤她若在，也不会忍心见母后如此挂怀伤感，母后张嘴，儿子服侍母后用餐。”

　　傅鸢已是寿数将尽，在用再多的药材吊着也不过只是片刻之间。

　　青凰轻柔的叹了口气，眼神晦涩，心中更是说不来是什么感觉，悄悄看了容齐一眼，传音给傅鸢，“傅鸢，我非是假凤，名唤青凰，而今下凡是想要带你的灵魂回天界去，不知你可愿意？”

　　“青凰？”傅鸢傻愣愣地重复道。

　　“正是，假凤乃是我下凡历劫的时候所投生的身份，如今历劫早已经结束，假凤确与容齐有一段情。但我是青凰，是润玉名正言顺的妻子，青凰注定与容齐是陌路。”青凰语气淡淡，只是简单的陈述事实，没有旁的情绪，“润玉的娘亲乃是龙鱼族公主，太微为分裂东南水系而去以身诱惑年幼的龙鱼公主簌篱，而后产下润玉。润玉小时候便被扮作一尾鲤鱼藏在了洞庭湖底，但是润玉乃是返祖应龙，生来不与鱼同，怎能藏得住，簌篱便把润玉剜角刮鳞，日日如此，渐渐的，润玉便不再需要簌篱动手了，可以自己不面不改色的自己做好一切。我着实是不喜簌篱……”

　　傅鸢听得意识更加迷糊了，探出手来往青凰站着的地方伸去，却只触到一片虚无，“你出来见见齐儿，好不好，这些年他一直想着你念着你。”

　　青凰摇摇头，语气有些惆怅，“见或不见，其实都没有意义了，容齐要见的是假凤，而如今的我却是青凰，见了也不过是枉然。”

　　“母后，你在说什么……”容齐越听越茫然，仿佛是在身边站着一个见不到的人，他们二人在对话却将容齐置之于讨论的小圈子之外，只可以从隐约的只言片语中揣测着。

　　或许，身侧站着的便是最心心念念的凤兮也说不定……

　　今日的傅鸢精神状态不错，思维也利索了不少，眼睛直直的看着青凰，轻蔑地笑了一声，“你便是因为润玉而来？那我的齐儿呢？我的齐儿又算是什么？”傅鸢笑得冷淡，散乱的眸光竟齐聚在一起，恨恨的瞪着她，“你心中只有你的润玉，何曾对我的齐儿起过哪怕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我不会答应你的，若我死了我宁愿魂飞魄散，也决不当你的傀儡。”

　　一通话将青凰贬作猪狗不如，字字句句皆是锥心之言。

　　青凰一贯是最伶牙俐齿的，从未在口舌之争上输过，而今听着傅鸢骂，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也分辩不得。最终也只是徒劳的张了张嘴，青凰慢慢的放平了呼吸，“你若是不愿，那我也不会强求，傅鸢，后会有期。”

　　听此一言，傅鸢只觉一口气不来，险些气撅过去。

　　因着假凤，容齐已过而立之年却仍是独身一人，后宫空虚后位空悬，原本傅鸢念着从前假凤对容齐一腔孤勇万种柔情而觉得一切都是值得，也从未说过劝过容齐广纳后妃绵延子嗣。而今一见，却终究都是错，若早知她如此绝情，傅鸢也绝不会纵容齐如此沉溺其中。

　　傅鸢闭着眼睛，自觉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不在说话了。

　　见傅鸢如此模样，青凰原本是想起身回天界的，却又听见了容齐忐忑的声音，极轻极浅，“凤兮，你是不是回来带母后走了，你别带母后走好不好？”

　　青凰怔愣了一下，抬手又摸摸容齐的脸，轻轻的笑了声，明知这样做很是僭越却还是难以克制，终究是那一场浮梦给她带了些影响。指腹微动，点在眼尾处，却又很快将手收了回来，指节刮噌出薄薄的红意。青凰眨也不眨的看着容齐，很是瘦削，棱角感颇强，透出点清冷克制的苦情感，愈发有帝王威势也越发拒人千里之外，像是把自己的心困在了原处，全心全意的念着故人，不肯往外踏出一步去。封锁着自己，也禁锢着自己。兴许容齐自己是甘之如饴，但终究还是清苦些。

　　许是因着傅鸢的病痛，容齐整个人也浮出疲倦感来，眼中也尽是晕散不开的苦意，虽是衣着光鲜身份尊贵，却也仅是如此了。

　　青凰揉揉额角，力度有些失力了，指腹重重的压在了额角处带出一点细碎的痛意来，才又在脸上挂出了点笑意来，抬手揉揉僵硬的脸，迟疑了一下还是往外走。

　　几乎就在青凰的足迈出了宫门的下一瞬，便听到了宫人哀哀的哭泣，不知是在哭早亡的太后还是在哭自己。西启帝宫各处都有条不紊的挂了白，雾沉沉的天空中闷着令人烦躁的阴气，乌云蔽日之下，帝宫也阴沉下来，为新丧的太后送行。

　　凡人命如草芥，最是脆弱，一场小小的风寒湿热，一夜风雨交加的摧残，或是一句摧人心肝的话兴许都会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都说人死如灯灭，这灯火熄灭却终究是脆弱易殇。

　　凡人不与仙神通，自出生之时起便有三魂七魄伴生而来，三魂七魄自分阴阳，亦分天地命，人死后，天魂为幽归于天机幽河，补给天道轮回，地魂为守尸归于幽冥黄泉，自渡厄道出重入凡世开启新一轮轮回，命魂为真，消散于天地之间，连带着这人的记忆悲喜哀乐冤仇也都尽数消散，无影无踪。魂为阴魄为阳，阳魄之中又分为七，天冲灵慧二魄均是阴属天魄，气力天枢为人魄，精英为地魄，七魄相互克制相互依存着共同维持人真的所思所想，人死后，七魄会一日一散，第七日便是七魄尽散，命魂离体之时，因此凡人死后第七日又被称之为回魂日。

　　傅鸢死后，青凰原本想跟着离开，却还是留在西启上阳宫看尽了容齐的哀与痛。

　　容齐心思惯是重了些，易多思多虑，在假凤死后不顾朝臣反对，排除千难万险将死去的假凤追封为后。早些时候确有流言蜚语，却也都在容齐带领着西启将士踏入的北临帝宫，将北临皇室尽数收作阶下之囚的时候消散无终。北临卫国大将军傅筹原本作为敌国大将是非降则亡的，因着早年林申对傅筹的算计容齐生了恻隐之心，傅筹便辞去官位寻了个小小的村庄当个教书先生。至于宗政殒赫，早在西启大军的铁骑踏入北临国都宣告北临彻底覆灭一败涂池之前便引颈自尽了，宗政无忧倒是因着早前对假凤的救命之恩而生活得等均是过得还不错，好酒好菜的养在了深宫之中，未废除熠王之名也未刑罚，甚至未曾辱骂过宗政无忧，便这么限制了自由养在帝宫，名为养护实为幽居。宗政无忧骄傲惯了，过不得这样的日子，破斧沉舟刺杀容齐，未至容齐身侧被禁军长刀穿心，便这么死了。

　　假凤死后，几乎可以说容齐是靠着傅鸢活下来的，或者说是靠着为母报仇的一股气支撑着话下来的，说的好听些是作为西启之主有带领西启走向繁荣富强，万世升平的责任，成为了西启历史上唯一一位带领西启收并北临，走向天下一统的君主。而今天下承平日久，傅鸢身死带走了容齐唯一的亲人，容齐虽未一蹶不振，却终究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一具空壳子。

　　孑然一身，如今的容齐终于成为了这样一个人，和这世上唯一的联系便是过继来养在膝下的孩子了。

　　他成为了这样一位强大温柔的帝王，青凰是该要笑的，可是青凰怎么也笑不出来。

　　容齐越发清冷了，好似雪中仙，守了几日没瞧见他略放松下来的模样，兴许那个会哭会笑的容齐早就跟着假凤一起走了，及至傅鸢死，那个会抿着唇浅浅温柔的人仿佛也跟着一同去了。留下来的容齐，好似一个紧绷的着精密运行的器械，没有喜怒哀乐没有悲欢离合……

　　唯有他睡着了，才会从紧蹙着的眉宇间看出来些许哀伤，皮肤雪白得已然是没有了血色，虽因着圣灵霜芝没有浮出多少病态，却也仅是如此了。

　　青凰长吐了口气，手上微动给容齐布了个昏睡咒，才慢慢的显出身形来，指尖落在蹙起的眉头上，轻轻的揉着眉心处的褶皱，哑声道，“容齐。”唤完了却又只觉得束手无策，哑口无言，甚至会想到若假凤和宗政无忧倾心相许是否会对容齐没那么残忍……

　　良久，青凰勉强收敛好思绪，指尖轻轻揉开了容齐面上紧蹙的眉心，俯下身去同他额头相抵，“假凤她，未曾后悔过独自去无尽海域寻圣灵霜芝，也未有后悔倾心于你，同你走这么一遭，只是终究是给你二人时间过短，被留下来的人也只是平添痛苦，你……”青凰直起身子来，垂眸看着容齐，他那么清瘦那么疲惫，“若活得太累，便都忘了吧。”青凰手上翻飞如穿花之态，繁复绮丽，很快就结术完毕，便要施向容齐。

　　“青凰！”润玉紧赶慢赶终于在上阳宫内找到了青凰，眼看着她便要施术封去容齐的记忆连忙阻止，“于容齐而言，忘记假凤未必是好事，他应当也是不愿意忘记的吧。”

　　身体比大脑的反应更快，几乎在感受到润玉气息的下一瞬便已然软着身子嵌进了润玉怀里。

　　润玉哑然失笑，双手环住了青凰的腰搭在身前，青凰的手搭在了润玉的大掌上，润玉低低的笑了声松了手上的力气将青凰搭上的手握住，十指相扣，交错着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