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真相是假

1949年12月30日清晨，一向冬季阴云的成都，居然艳阳高照。9时整，贺龙一声令下，军乐队首先奏起“向前，向前，向前！”的《解放军进行曲》。入城式在震天军乐声、口号声、鞭炮锣鼓声中隆重开始。18兵团第60军，在入城式总指挥张祖谅带领下，向成都市区开进。

一片欢腾之中，他爱的女人将一把尖刀刺进了他的胸膛后，又重新将冰冷漆黑的枪口对准了解放军队伍；自己别无选择，只能亲手枪毙她，枪瞄得很精准，手指在扳机上微微颤抖，竟是触发了扳机，清晰无比的一声枪响，子弹穿膛而出……伤口涌出了血，那枪击中了要害，已是回天无力了。她重重地倒了下来，停止了呼吸，双眼仍睁得大大的，一双黑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怨恨，脸上的泪迹还没来得及干。她死了，死不瞑目。当叶宇飞接受了这一现实的时候，他并没有开心。曾经多少个日夜，他都恨不得杀死她，可当她真的死在他面前之时，他没有预想中的快乐，相反地，一阵伤心袭向胸膛。他踉踉跄跄地扶起她，都快站不稳了，抬手为她合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与这个女人在一起的种种，从相遇，相识，相知，相爱再到相离，相疑，反目以及今天的对决，就像放电影般的，一次次，一幕幕，无一遗漏。

曾经作为“磐石”的叶宇飞，对国民党反动派恨之入骨，是他们的独裁政府肆意妄为，倒行逆施，使得多少人民因而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他们的手上，又沾满了多少共产党人的鲜血。但成都重逢后的这些天，一切都变了，他亲眼见证了这个女人的心酸与痛苦，挣扎与无奈。但国民党与共产党，注定只能成为敌人。在她倒下的那一刻，他的心中有一丝对这个女人的同情，怜悯，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之情，以及爱。如果他们不是敌对的，或许可以长相厮守；如果他们没有重逢，或许就没有这一切的爱恨情仇的纠缠；如果那场战争，或许一切的一切就还只是一场梦；如果……但上天就是如此的残忍，让两个原本相爱的人成了生死大敌，他们有着两种截然相反的党派，有着各自热爱的信仰，所有的不同都是上天注定的，但却又是不争的事实。叶宇飞在心里默默的说道：“我知道，如果不是你的几次手下留情，我不知道是死了多少回了，但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对你的伤害这么深，真的对不起。今天，我亲手终结了你的生命，对你而言或许是种解脱吧，愿你下辈子能远离尘世和战火，做个平凡而幸福的女人。琳琳，若时光能倒流，我一定不会再辜负你，可是时光并不能倒流。如果真的有来世，我愿用自己的生生世世来补偿所亏欠你的。”

他将那把刀艰难地拔出胸口，在老四的搀扶下走向窗边，看着那片成都人民喜迎解放军队伍进城的欢腾景象，露出了笑容。

“我们走吧。”

叶宇飞刚说出这句话就觉得胸口处似乎有血流出来了，身子也有些发沉，他稳了稳身子，转过脸去看老四，视线却开始模糊。

“政委，你怎么了？”

他听到老四的声音像回响在山洞里一样向他飘过来，眼中的人逐渐被红色的斑点、黑色的线遮住，叶宇飞觉得体力在一点点地离开他，同时，老四的身影已经彻底被一片漆黑取代——接下来是一片寂静。死一般的。

叶宇飞睁开眼的时候，觉得浑身都疼。

他睁着眼呆了一会，盯着穿过白色窗帘透进来的月光，闻了闻空气里混着的消毒水味，这才反应过来他应该是躺在医院。

也是，那一刀估摸着是伤的不轻。

他动了动手，没抬起来。

又躺了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叶宇飞动了动胳膊，确认自己有力气站起来后，在床上挣扎了几下，爬了起来。

脑子还是有些晕乎乎的，但好歹能站起来了。

隐约听得外头有人说话，像是老李的声音，还有另外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年纪不算大，说话的声音就像是玉碎声。叶宇飞忙轻声回到床上，盖上了被子，侧耳听着外头的说话。

只听得老李说：“陈琳同志怎么样了？”

然后是那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他好像是个军医：“子弹已经取出，但伤口离心脏不足一寸，情况还是很危险。手术已经结束，这样的条件，能不能活，看她的命了，但我会竭尽全力。在前线我抢救过这样的伤员，个别的活下来了，大多数……”

老李问：“伤到心脏了吗？”

年轻军医回答道：“就差一点点，刚够爬过一只蚂蚁的距离。”

然后就是老李的声音：“那就是命硬，能活。”他停顿了一会儿，开始严厉地批评起来：“你说说你们俩，这场戏演成这样，陈琳的命都快没了！亏你还是入党十三年的老党员了？！要不是我们早做好了准备，这祸真就闯大了！开党委会的时候，你要在会上做深刻检讨！”

“是，政委，这件事我承担全部责任。可是我也没想到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不多说了，我现在去陪着她，如果她没撑过去，我跟着她一块死。”

最后是军医起身离开的脚步声，步伐稳重但轻盈，仿佛行走在空中一样，他那双布鞋仿佛踩在云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个人的性格应该是深不可测，同时也令人捉摸不透。

叶宇飞听着老李和那个军医的对话，其中似乎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东西。陈琳？同志？演戏？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拼命地将所获得的线索串联起来，终于得到了答案。

何琳，不，是陈琳，她是我党的同志，而这些天的惊心动魄，则全部是在演戏。可是入城式的那天她又为什么……现在叶宇飞开始怀疑那一切是否是做梦，要不就是他的脑子坏掉了。

继续想下去只会使他的思维陷入混乱，叶宇飞决定还是先到这个房间外面看看有没有什么人能为他解释一下。毕竟这个方法要比无谓的绞尽脑汁来的有效。

这时病房的木门发出了“吱呀——”的声音，老李进了病房。叶宇飞挣扎着想起身，老李赶紧按住他：“别动，你还没好。”

“潜伏特务……”叶宇飞艰难地问。

“那份名单上的潜伏特务都已经落网了，二野首长对我们进行了表彰。”老李笑着说，“成都这座千年古城保住了！”

叶宇飞艰难地笑了：“陈琳呢……”他真是有许多疑惑要问她。那么多疑问，日日夜夜勒着他的心，勒得他喘不过气来，曾经记忆中清纯羞怯的她与想象中形如蛇蝎的她纷叠在一起撕扯着自己，连神智模糊的时候亦不曾将这样的混乱弃下。

老李的双手攥成了拳，又无力的松开：“……陈琳同志……刚做完手术，还没脱离危险期，小楚——就是她未婚夫——已经去陪着她了……这叫个什么事儿……”

病房内沉静如水，深冬的天气，朦胧的月光似厚厚的阴翳，叫人透不过气来。房间内渐渐昏暗下来，仿佛有一根针刺在心口上，慢慢地逼进，要挑破郁积已久的那滩脓血。叶宇飞的声音在空寂的病房里听来格外疏落，“老李……她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实话！”

“对不起，宇飞。原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老李低下头，又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很轻，语气中满是歉疚。

“什么？”

“其实陈琳一直是我们的同志，四一年的时候就入党了。而且这几个月的一切全都是陈琳和小楚计划好的，包括入城式那天你们俩……目的就是骗过马成峰和保密局，为将来的任务做准备。”

“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说到这里，叶宇飞看了一眼老李，他的眼中是一种说不出的哀伤。

“但你不知道的是，这一切我也是知情者。但我没有想到，陈琳会假戏真做……”老李说着这些，语气显得很沉重。

叶宇飞已经无法言语了。

悲伤仿佛具备实体，堵在他的咽喉。

叶宇飞做梦都想不到，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一时间，被欺骗的怒火直中胸肺，几乎将他气个倒仰，就想质问她骗了他多久，她为什么这样做。

呵。叶宇飞心中泛起一股悲凉。

他对她来说就是一个不可信任的人吗？

他强定心神，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带我去见她吧，老李。”

楚晚宁转过头，静静的望着她棱角分明的轮廓，连续几天的昏迷让她变得异常消瘦，不止一次想抱她却怕她破碎。褪去她执意涂抹的艳红，这个女人苍白的可怕。

伪装，做戏。

他用手拂过她披散两肩的长发，心疼的望着她纤长睫毛下的深深的凹痕。

白痴女人。

他狠狠低声骂了一句。

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声就这样假戏真做了？

真是个心机重的女人。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不是说好了同生共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