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我站在河边，望着河面。萤火之冢没有四季——与其这么说，倒不如将其称为“温度都一样的四季”。之前本来不是这样的，但是自从红理澄说“连这里都和人类世界一样就太没意思了”，就把这里变成了恒温的世界，不过至少保留了和以前一样的四季风景。现在是秋日，我看着红叶落在河面上。

“笨蛋蝉时。”令人不悦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接着我往右边闪开，红理澄就出现在了我原来站的地方。

“啧，学聪明了嘛。”红理澄咂嘴道，“笨蛋蝉时变得不是笨蛋了——”

“我一直都不是笨蛋。”我反驳。红理澄哼哼唧唧地说着“笨蛋才不会承认自己是笨蛋呢”，一边在我旁边坐下，把脚伸进河水里“啪嗒啪嗒”荡起水花。

像小学生。我在心里这么想着，一边看着像少女一样哼着歌摇摇晃晃的红理澄。关于红理澄，还要从很早以前说起。

在“萤火之冢”——或者说“死后的世界”——居住着一群妖怪，掌管着这个世界的运行。要说类似“地狱”也可以，不过这里完全没有“地狱”可怕。

在这里的妖怪们有好几个种类：引渡者，回溯者和送别者。字面意思，引渡者负责将死去的灵魂引渡过这条河，接纳到“死后的世界“；回溯者负责将死去的灵魂的一生进行回溯，找出未完成的部分，带领死去的灵魂实现它；送别者负责将完成心愿的灵魂带到祭司那里，送别他到下一个世界。

我是引渡者，而红理澄——严格来说并不属于任何一类。她是人类，不过现在是被妖怪化的人类，或者应该称为“半妖“。她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已经有好几百岁了，而她还是个小不点。

被遗弃的女婴。我早就听闻人类世界有这样的陋习，但是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死的时候只剩下皮包骨，瘦瘦小小，非常可怜。代理祭司清姬大人在我把她带回来之后察觉到她有很强的妖力。“不仔细看就会觉得是个死去的小妖怪。”当时清姬大人是这么说的。

“那么我该怎么做？”

“蝉时雨一个人会很辛苦吧？等她长大了就让她来给你打下手好了。”清姬大人这么说。看来清姬大人是打算“收养”这个孩子了，我看着怀里骨瘦如柴、安详地睡着的灵魂。

名字要叫什么呢？我像个父亲一样考虑着这样的事情。虽然说我做着父亲一样的事情，但是其实我的外貌更像是哥哥。这孩子长大之后会怎么叫我呢？我不禁有些期待。

为了起一个好听的名字，我到了人类的世界去。我看了好多好多人类给自己家的女儿起名字的时候思前想后的样子，也参考到了很多人类女孩会用的名字，最后决定给那孩子起名为“莉实”。

莉实的成长非常迅速，三岁的时候就已经会阅读很多藏在图书阁的书，并且很好地使用自身强大的妖力。“这都是蝉时雨的教导有方呢~”清姬大人虽然这么夸奖，但是我基本上没做什么。我只是把身为引渡者该做的事情告诉她，并且带着她完成过几次任务罢了，她自身拥有非常强大的领悟能力，所以才能完全掌握这些别的家伙需要学习很久的东西。

四岁就被派遣追踪叛变的回溯者玉葱的任务。即使知道她非常强大，我还是向清姬大人申请要辅助她完成任务。

“蝉时笨蛋不用帮我也行啦！”莉实气呼呼地说。我皱着眉头：“你要是受伤了我会很麻烦的。”

“你可太小瞧我了！”莉实站起来，“我们来打赌！要是我一个人完成了任务，你就当女孩子15年！”

“要是你任务失败了呢？”

“我不可能失败的！你等着瞧好了，笨蛋蝉时！”莉实扭头离开了。真是个倔强的家伙。

她确实很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她5岁的时候，就拖着被她治理得服服帖帖的玉葱回来了。回来之后的她不再是莉实，而是红理澄了。

“今天开始我就是红理澄了！”她耀武扬威地说，“我不要当笨蛋蝉时的附属品，我要成为我自己！”

在她的“逼迫”下，我穿上了她准备的女式和服，戴上了假发，变成了女孩子。

清姬大人对莉实——红理澄的表现赞不绝口，她认为红理澄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便偶尔把一些重大的任务交给她去做。但是她一直都没有让红理澄成为引渡者。

红理澄很是纳闷，自己明明很强大了，为什么还没有成为引渡者的能力。因为她不是妖怪，虽然她也能隐藏自己的身体附身在别人身上，虽然她也能像我们一样读心，但是她始终是人类，和我们不一样，她终有一天还是会死去。

红理澄6岁的时候就到人类世界去执行一个更艰难的任务——玉葱早就在一个小妖怪身上附身了，还有了人类实体，名字叫“朝奈”。她的任务就是消灭玉葱，清除和玉葱有关的影响。

这个任务不简单，因为玉葱早就对一个人类孩子下了毒手。她谎称自己施加了“诅咒”，为不久以后的一个计划做准备。当然，这个“不久以后”指的是十多年以后。

清姬大人也非常担心独自执行任务的红理澄的安危，于是她让我作为她的助手帮她完成任务。

红理澄非常倔强地不需要我的帮助。她一个人和玉葱周旋了4年，在她10岁的时候，还是因为某件事中了玉葱的圈套。

玉葱的本体是“黑雾”。她附身到红理澄身上，翻读了她的记忆，似乎从中抓住了什么把柄，在这个条件之下，她设计伤害了红理澄。当我发现红理澄浑身是血的时候，玉葱已经逃跑了。我把受了重伤的红理澄带回“萤火之冢”，用了很多妖力和“永恒家园”的镇守者和泉小姐交换了治疗的药，把红理澄治好了。

妖力是维持妖怪存在的凭证，我的妖力丧失掉一大半，身体变得非常脆弱。在夜里我时常因为咳嗽而呕血，不过这一切我都没有告诉红理澄。她知道了一定会生气——她一定觉得是我擅作主张救她。

可是我的妖力明显减退，她马上察觉到了。那天晚上我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一边剧烈咳嗽一边看着自己好像有些透明的手指。红理澄忽然破门而入。

她的眼眶看起来有些湿润，她瞪着我，什么都没说又离开了。再过一会儿之后，她端着热水来了。

“听说敷热水会让身体舒服一些。”红理澄拧了毛巾放在我额头上，“人类身体虚弱的时候好像就会这么做。”

“我没有发烧。”我把毛巾取下来，还给红理澄。红理澄扭开头：“我什么都知道了。”

“猜到了。”我坐起身，穿上外套，把灯亮起来，之后又坐在床边，看着表情别扭的红理澄。

夜风透过没关紧的窗户漏进来，吹到我的时候，我又开始剧烈咳嗽，接着吐出一大口鲜血。红理澄一脸担心地拿湿毛巾帮我擦了擦脸：“笨蛋蝉时还是好好休息吧！”这么说着粗暴地把我推回到床上，然后关上窗户，躺到了我身边。

“你这是……”

“好了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是小孩子所以没关系的。”红理澄的脸颊像鲜虾一样红彤彤，她紧紧抱着我，透过她的体温，我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蝉时的身体好冰啊。”红理澄小声说。

“因为我是妖怪，没有体温。”我这么说。

“蝉时会死吗？”红理澄忽然问，“妖怪要是没有了妖力就会死掉吧，蝉时为了救我用掉了这么多妖力……”

“姑且不会死，只不过会变得很弱就是了。“我回答。我看见红理澄的脸马上多云转晴：“变得很弱也没关系啊，以后我就能好好地欺负你了！哈哈~”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那晚我没睡着。红理澄睡得很熟之后，我就披上外套离开房间了。屋外的月光很明亮，照在河川之上的样子十分好看，我坐在河川边，边欣赏月色，边小酌几杯。

之后的任务就一直很顺利。因为我的身体原因，本来要当我的副手的红理澄现在变成使唤我的人了。任务结束的时候她已经19岁了——也就是今年的事。这个任务完成得非常完美，即使如此她还是说：“清理掉那家伙的是笨蛋蝉时，所以这个任务最大的功臣还是你。”

“能不能把笨蛋去掉？”

“不过感觉你还是女装好看。”她完全没在听我说话。我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和服的衣摆被她拉住，她转头看着我：“你去哪？”

“清姬大人有话要跟我说。”我撂下这句话就走了。清姬大人在看书，她见到我马上放下书，示意我坐在她的旁边。“失礼了。”我鞠了一躬，坐在了清姬大人的邻座。

“这次的任务真的非常棒，虽然问过红理澄了，但是她似乎没有什么想要的。”清姬大人说，“感觉她吞吞吐吐的，想说什么却不敢说的样子。”

“估计是关于引渡者的事情。”

“不是哦。”清姬大人摇摇头，“我已经让她成为正式的引渡者了，但是她看起来还是很不满足。她想要的绝对不是这个，但是我没有读心术，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呐，红理澄毕竟是蝉时雨带大的，蝉时雨一定知道她的想法吧？”

原来是为了这个叫我来的吗。但是很遗憾，我并不知道红理澄她想要什么。她的性格极其古怪，就算想要她也不会承认就是了。“很遗憾，清姬大人，我不知道。”我回答。

清姬大人皱起眉：“连蝉时雨都不知道的话可能就真的没办法知道了呢。要是蝉时雨发现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噢！”

红理澄想要的东西……

说实话，我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她想要的东西一定会自己去争取，根本不需要别人给予。

夜风漏进来，感觉有些冷。我起身关上窗户，又回到床上思考这样的事。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沉入睡眠，但是醒来的时候却是半夜——我感觉身上有什么重物压着，睁眼一看，红理澄坐在我的身上，俯身看着我。

我皱起眉头：“你要干什么？”

“马上入冬了，怕你着凉了会咳血。”红理澄笑着。她忽然把额头贴到我的额头上，在极近距离看着我的眼睛。

“——！”我有些吓到了。我完全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你完全不打算奖励我的吗？”红理澄问，“之前每次完成任务你都会给一个小奖励的。”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打算推开她，但是她坐在我身上，纹丝不动。我无可奈何地撇开头：“你想要什么？”

“一个亲吻。”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红理澄把脸抬起来哈哈大笑：“开玩笑的啦。”她从我身上下来，坐到了我旁边。我起身打算和她保持一点距离，但是又被她扯住了：“你干嘛去？”

“和你保持一点距离。”我回答。

“这么嫌弃我吗？小时候明明就挨得很近。”红理澄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真是搞不懂她。

“都说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红理澄忽然从背后环住我的脖颈，在我耳畔低声说：“但是，我可是非常喜欢蝉时噢。”

“我可不喜欢被开玩笑。”我把她推开。红理澄一脸不高兴地坐在床上：“真是不好玩，笨蛋蝉时这个没有心的家伙，我才不喜欢呢。”

“是是是。”我附和着她，“所以赶快回去睡觉吧。啊，对了——清姬大人想问你喜欢什么？”

“没什么喜欢的。”红理澄气呼呼地把头扭开。

“你不说我也会知道的。”

“那你就自己读好了，我又不怕你知道。”红理澄似乎有些失落，“反正我又得不到。“

我看着失落的红理澄，好像有点头绪了。红理澄意识到我一直看着她，一把把我推倒：“好了，你不是要睡了吗？赶紧睡啦，小心老毛病复发。”

她走下床，刚向门口迈出去几步，又停住了。“蝉时……会忘记我吗？我死了以后。”

“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好了啦，你回答就是了！”

“当然不会。”我回答，“在你不得不离开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除非你不愿意。”

她回过头。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模糊得有些看不真切。她微笑着：“一言为定噢，要是被我看到你和其他的女妖怪或者人类靠太近，我一定会惩罚你的——还有，”她忽然犹豫了一下：“刚才说的话我是认真的。”

“哪句？”

“白痴！”她撂下这句话就气冲冲地离开了。她离开的地方，月光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