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韶华

妍伊只觉得自己心里纷乱复杂，南北东西俱是迷茫。宿房内果如李润所言空空如也，不见玉壶踪迹。属于她的铺位被整理得干净平整，身旁物品零星错落着，比往日似乎还少了些物品。玉壶的包袱和衣物具不在房内，看来确乎是离宫探亲的模样。

从这点可以看出，李润所言非虚。妍伊顿觉心里放下一块石头，脑海里纷杂的思绪得到了一丝清明。但只是片刻，心里就又是一阵烦乱——外头还有一尊大佛等着呢。这人向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怎会轻言放弃呢？

妍伊拿起一条缎带做起蝴蝶结来。她现在需要做点什么来平静下自己的心绪，尽快地理出个解决问题的头绪来。虽然她并不反感李润，甚至对他颇有好感，还有一点朦朦胧胧地亲近之意，但此事毕竟事关他们二人——于他，恐怕此时挑战赵先等势力，实在是有些冒险，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上策；于她，则是一项决定她人生轨迹的走向。若让他达成此次目的，恐怕不仅她自己，就连家中她所在意的亲人，也会因此承担风险。和李润交往时读过一些国史记事的她不是全然一张白纸，能隐约猜测到他的打算。可她，实在无法确定这个冒险的博弈是否是她和她的家人所能承担得起的。

心里越来越平静，却是一点法子也想不出。最终，妍伊放下手中的活计，抱膝坐在了屋子的一角。今夜与往日同样的月夜流光相皎洁，而坐在月下的人心中有的只是深深的无奈与迷惘。

终于，妍伊还是放下手中的活儿，吹灭烛火，走出宿房。月下少年的面目一半隐在黑夜中看不分明，一半在明朗的月下勾勒出温润尔雅的轮廓。他真如玉一般，有着润泽以温的质感和触觉，在月光下竟然显得那样的清润微温，浑身散发着纯情的少年的气息。妍伊看着这人，心想，若是他们相遇在外头，是最平常不过阶级也对等不过两人，她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奔向他，欢喜地接住这轮向她奔赴而来的明月。而现在，他离她如此之近，她却不敢向他靠拢了去，只能在不远处停下，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处理完了？”他的嗓音还是那么温润，像他的名字一样。只是妍伊依然不敢大意，她还在小心地斟酌着词句。

“主上认为，在中殿生下世子前就纳一名宫女，于自己能有多少胜算？”思来想去，妍伊还是把问题的实质简洁扼要地提出来。既然这样了，她也不怕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些事情无论如何迟早要说明白，他们双方，都不能避开这个问题不正视它。

“那要看你有几分信。”他挑了挑眉，语调不变。

“主上不觉得如今不宜轻举妄动么？”妍伊忍不住提醒道，“中殿身后的丰穰赵门既然能够掣肘圣上，难道会对此事无动于衷？况且两班也不会任由此等逾距之事发生。若是所纳宫女在中殿之前生下长子，国本岂不是就此失了衡？”

李润似乎笑了，又似乎无比认真:“妍伊，你认为我会做无准备之举吗？”

妍伊呼吸停滞了一瞬:“我不能赌。”

短短的一句话，把她所有未能宣之于口的话语在顷刻之间和盘托出。我怎么能够赌，又凭什么去赌？与此同时妍伊又在心里问道，你又凭什么去赌？就是要收权，你和两班较劲又能改变什么？羽翼未丰的你，有那个力量将它们的毒瘤连根拔起吗？

李润笑了笑，语意不明地说道:“我自会证明我是不是赌得起。”

他看着妍伊的面容在月光下隐隐生出别样的光彩，眸光中的光芒忽明忽灭:“也罢，既然你心有顾虑，今儿我也不会强要你践约。天色已晚，你也该回去歇息了。”

妍伊神色一松，随即端端正正行礼:“小人告退，谢主上体恤。”

眼看着妍伊回到宿房歇下了，李润唇角微微扬起一抹苍凉的微笑。对不起，这次豪赌，我必须拉上你，也许这是我的自私，但我也同时不愿和你当路人。何况，他不服气地想到，你怎么就不能确定这场豪赌不会有什么结果呢？未来可以有一万种，可以靠人力书写，只要找到方法，何愁不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呢？

第二日妍伊醒来的时候见天光已然大亮，心里一惊，暗叫不好，恐怕要迟了!她连忙匆匆整理被褥，将自己辍拾清楚了就要出门当值。而就在她起身拉开门后，却被忽然出现在门口端着托盘的一众尚宫宫女们给吓得险些把房门重新给拍了回去。

门前为首的尚宫向她行了一礼，惊得她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淑媛娘娘，小人奉命来给娘娘梳洗易装，请娘娘移步房内。”

门前为首的尚宫向她行了一礼，惊得她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淑媛娘娘，小人奉命来给娘娘梳洗易装，请娘娘移步房内。”

妍伊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宫中何时有了淑媛娘娘？”

尚宫微微抬头，恭敬道:“主上垂爱娘娘，今早亲口下了谕旨，封娘娘为从四品淑媛，并且为娘娘特地辟了居所，今日就可移驾。”

妍伊瞬时愣住，一瞬间只觉得头脑内宛如烟花一般“轰”的一声炸开，整个大脑乱糟糟的一片。混乱中，她抬头往门上看了一眼，却瞬间宛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定在了那里。从门内往外看，依稀可见一枚如意配饰，配饰上的穗子明晃晃地垂在了上头，隔着纸门透出了它的影子。一瞬间，她顿时明白了一切。

目光越过一众宫人，可以看见门外不远处聚集了一群指指点点的内人，目光中有惊奇有艳羡，也有不加掩饰的怀疑甚至厌弃。门上承恩后的挂饰和兴师动众派来的宫人和册封，这一连环操作下来，只怕是整个王宫的人都知道了。李润直接把事情做死了，让她退无可退，骑虎难下。如今让她说这一切并非是真的，怕也不能了。何况，他也是吃准了自己不会用这样的事情闹得他难堪，于情于理都不可能。

王上破格直接提拔一位宫女为淑媛的事情很快传了开去，众人议论纷纷，都在讨论这次事件背后的故事。与年轻宫女们的八卦猜测不同，家族在朝中有些地位的尚宫则暗暗感到了不安。中殿未曾诞下世子，王上就着急着宠幸宫女破格提拔，这无疑是公然向中殿背后的赵氏公然宣战。若是她提前生下长子，对于生育了公主的中殿和她背后的家族来说，不啻于公然的羞辱。

眼看着后宫之事就要烧到朝堂上，一些经过风浪的老人纷纷避让，避之唯恐不及。而一部分人则翘首以盼，怀揣着自个儿的心思密切关注这其中的走向。更有人暗暗觑着交泰殿，慈庆殿和兵曹判书府，看一向强势的永成县主会如何不满，中殿会怎样处理此事。

而今日朝堂上，想必大臣们想要非议的，也无非就是这件事儿。只是听得来往的大人们的议论，似乎此事并不成功，王上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要促成此事。而出人意料的是，大妃对于此事并没有过多的表态，似乎并不认为此事多么重要。而言语中字里行间，也是希望大臣们对于此事不必过于忧心，主上已然适龄，已有一己之力的权柄来处理这些分内之事。

而待到朴淑媛的册封礼正式举行后，宫中之人这才明白，他们要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位主上，以及怎样的一位分量不轻的年轻妃嫔。

当今主上即位后第五年春，十四岁的王李润册立了宫中第一位中人出身的后宫——十三岁 的朴淑媛朴妍伊。而从此以后，新后宫所居住的住所嘉善堂也就此成为主上最时常爱造访的所在。

而随着主上册封朴淑媛后，在中殿生育世子前后宫不得承恩的惯例也就此被打破。宋淑仪，吴昭容也随之先后得以蒙恩。兵曹尚书之子赵敬元联名一些相好大臣上奏反对，却遭到了还未完全没落的老论派与少论派的一致反对。奇怪的是，在这一点上，在肃宗一朝向来势如水火的两派如今却达成了一致，几乎同时对前朝一直中立，其后又偏向以大妃甄氏为首的少论派的永成县主一支一同发动了总攻。最终使得赵氏一族不得不作出妥协，使得朴淑媛正式册封。

而在朴淑媛的册封典礼上，中殿赵慈也出面宣读了册封旨意。中殿本人同意此事，也使得赵氏一族没有了反对的绝佳理由。自此，轰动一时的册封事件就此揭过。至于永成县主等人心中怎样不忿，又如何会在其后为此做出什么事儿，就不是能放在明面上能够做到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