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珠箔

国婚第二日，赵王妃拜见大妃，期间一切中规中矩，并无任何差错。听说大妃对于这个“儿媳妇”温良的性子很是满意，对她从始至终和颜悦色王妃身边的叶尚宫是大妃令人仔细挑选的，其间还听取过永成县主个人的建议。人人都说，对于新中殿及外家，大妃算是极看重了。

宋淑仪是在中殿册封诏书下达后入宫完成的册封。关于这位淑仪，人人都知道她是大妃选中的后宫，对于她本身也是寄予期望，望她能够以出众的德行尽她的本分，辅佐王和中殿。听闻这宋淑仪在拣择时大放异彩却意外马失前蹄，众人都好奇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她与中殿之间的相处也成为所有人观望的对象。

妍伊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大妃殿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了。事实上自从拣择以后她就尽量避免和主上碰面，很少在任何主上可能会经过的地方行走。在新中殿诞下子嗣之前，作为宫女，她必须避嫌，不能和主上有过多的交往。说来也巧，好像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有意成全她一样，大妃近来也不怎么经常让她在主上来时去殿前服侍了，主上来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大妃不用她伺候的时候。

近来她也听到了许多关于中殿和宋淑仪的事情。宫中人都说中殿贤良温婉，淑仪淡泊宁静，二人都是标准的贤妇。宫中盛传她二人和谐相处的内容，说宋淑仪不愧是大妃选中的，对中殿恪守礼仪，毫无一点骄矜之气。中殿温温柔柔的性子，本就是宽和的人，也从不曾为难淑仪。二人相处和谐亲厚，堪称典范。

对于中殿妍伊并不陌生，因为每日晨起，中殿都早早来到大妃跟前尽孝，从不间断。中殿年龄不大，也就是豆蔻年华，露出一点点少女的美丽的年纪。妍伊听着她问安大妃，声线也是柔柔的好听，带着轻轻的婉转。听着就是个谨慎温柔的人。中殿既是如此温良，想来宋淑仪也是不差的吧，妍伊想着。在她的认知里，温柔的人总是和温柔的人相处友好，好人总是和好人在一块儿的。

转眼入冬。冬日白雪皑皑，雪却积得不厚。妍伊从靠近厨房的地方溜出来，赶忙回去当差。方才她又偷偷去见了楚熙和紫淑，把自己分得的一点赏赐换来的吃食用品也给她们二人带去了些，三人在一块儿悄悄叙了会儿旧，还代问了闵尚宫等人的好。临走前，紫淑还告诉了她近来闵尚宫的情况，言语之间，意在教她万事放心。

妍伊回到大殿附近，见还没有什么事儿，正想赶紧溜进去待命，却被致密曹内人叫住了:“妍伊，过来！”

妍伊听到曹内人声音不由得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回过身去上前待命。回头看看曹内人脸上没有丝毫厉色，她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曹内人没有盘问她方才的去向，只是交了个放了绸布包的托盘到她手里:“大妃让你送到交泰殿去，当面交给中殿娘娘。”见妍伊不解，曹内人又补充了一句:“是明国来的珍贵丝线，大妃让你去做这个差使。记得等见着崔尚宫了，和她一起去交泰殿。做事当心些。”

交泰殿妍伊几乎从无涉足过，所以跟在崔尚宫后头端着托盘走的时候她不由得奇怪于将这差使托付给她的本身。从她到来这里当差以后，她就从来没有被分派到其他殿阁去送赐下之物，而这段时间，大妃除了支持了她的避嫌，也并没有让她跟着走进王妃后宫的住所。此事忽然的任命，总让人觉得毫无必要。

交泰殿里暖意融融，火盆里烧的正旺。妍伊跟在崔尚宫后头，低着头，保持恭敬的姿势。听得崔尚宫说完了来意，退到一边示意她呈上物什。妍伊端着盘子上前跪下呈上，正好一眼瞥见中殿身边另一个输着后宫娘娘特有的大首头发型的女孩子，似乎比中殿气质更加成熟。宫中这样年轻不曾见过的贵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宋淑仪。接过她手中盘子的近三十的女性应该正是中殿身边的叶尚宫。妍伊没有抬头注视，听闻叶尚宫性子是出了名的严厉，虽然中殿温柔文雅，可这位永成县主也属意的尚宫却古板严苛，规矩极严，平日里也不苟言笑。妍伊时有听闻她似乎认为中殿性子过于柔顺，没有威仪，不利于管束嫔御下人。在大妃殿妍伊也曾见过叶尚宫，那五官是好看的，可见其有些美丽的姿色，但是面容沉肃，看着就让人有些生畏。

交接完赐物，妍伊自觉地移到一边跪坐着，眼睛盯着交泰殿的地面，听得中殿温柔清脆的声音响起:“难得大妃娘娘如此记挂着妾身，又让崔尚宫费心跑这一趟。妾身进宫不过二三月，收受了不知多少大妃娘娘的好意，实在诚惶诚恐，愧不敢当。”

崔尚宫声线沉稳，带着对中殿的恭敬:“娘娘是一国之母，大妃娘娘亲选的儿媳。作为婆家，自然要多多关照儿媳妇的起居。大妃娘娘的厚爱，自然也是为了娘娘能够尽快为国立下大功。”

话虽婉转，但连妍伊都听出了背后所指，赵慈更是不可能听不出。妍伊低头时不曾见到赵慈的表现，而本人却已觉得自己脸烧了起来。中殿在作为妃氏时学习各项礼仪，加训技艺，自然也听人说起过成亲之后意味着什么，对于所谓“立功”，赵慈知道的更比妍伊多些。到底是十三岁的女儿家，听得这些不由得脸红。而此时赵慈脸上也确实肉眼可见淡淡的红霞，一时间窘的说不上话来。一旁的宋景月见状，连忙接口圆场:“娘娘贵为国母，自然晓得这国本之重。主上亦是重礼之人，个中分寸，主上和娘娘皆心中有数，想来于此事，也不会太远。”

宋淑仪声线比之中殿，温和之中多了一丝沉静清淡，听着有一种清云过天的感觉。若说中殿的声音柔如春日飞絮，随风而起，宋淑仪则似乎更像是平静的湖水，看似静止，其实漾漾流动。天朗气清时水波澹澹，温和无害，但你又不能说薄暮冥冥时，它还能一如以往般温柔。

妍伊听着二人言谈声线，心里大致勾勒出了宋淑仪的为人和她与中殿的相处日常，似乎果真如传闻中那般。看样子，宋淑仪也是个知书识礼的两班闺秀，如今看来，主上的后宫并无任何不妥，这中殿和后宫的相处甚是理想。

但是理想与否，都与自己无关，妍伊想着。后宫娘娘们之间争斗向来频繁，两班家族之间也是因着利益不合，时常相斗。说到底，后宫朝堂是两班家族的决斗场，为了能够有哪怕一时的登峰造极而互相争斗，进行着一场权利的游戏。说到底，她只是一个为了让家中弟妹生活得更好才进宫当宫女的中人女孩，这种属于两班的舞台，也不是她能触碰得起的。她虽然性子锋利，不善于藏锋，但也知道，膳房里的那些利害相关绝不会更复杂于后宫。她这样没有任何家族背景的女孩，若是卷入斗争，只怕也是个被牺牲的棋子罢了。

对于她来说，一辈子当宫女守节，还是比卷入斗争好些。虽然，她一辈子估计也要和众多默默无闻的宫女一样埋葬于此，但能够识字看书，对于她来说，已然很理想。何况她还能用一己之力帮助弟妹过上更好的生活，未来有更好的可能。

客套话说的差不多了，崔尚宫起身告辞，嬿婉也连忙得跟着回去了。身后的殿门关上后，她又听到了里头传来的笑语声。中殿又和宋淑仪闲话起来，听着似乎在讲论刺绣的活儿，聊得很是投契。里头的欢声笑语似乎并没有对外头的人造成什么影响，伺候的一众宫女还是屏息敛声，一言不发，仿佛没有感情的木偶。在这王宫里，越是靠近贵人，就越严肃刻板，仿佛情绪就不属于他们一般。

回程的路上，妍伊双手松快，只跟在崔尚宫身后走着。今天的事儿告诉她，那些在外头屏息敛声的宫女恐怕就是她的将来，但此时她心里却没有丝毫不甘。很早以前，当她还在膳房学艺的时候，楚熙就曾经说过:“人的一生，无论怎么不顺都是一生。如果人生告诉我明天是这样的，那我就顺着它走走好了。”道路既然是自己选好的，好赖都是自己该走的路，无甚可怨的。只是想明白了这一通，就万事无坎。

回到大妃殿，妍伊跟在崔尚宫后头从后边绕了进去。转过殿外转角时，她似乎看到内禁仪仗的服制的一角匆匆闪过。她定睛仔细一看，瞧见了在熟悉不过的某个队伍的身影。

回到大妃那儿复命时，大妃已然端端正正坐在屋中了。端静公主和茂柔公主分坐两侧，和大妃说着些体己话儿。崔尚宫一入内，她们立时收了声。大妃看着心情尚佳，得了崔尚宫的复命后就松快地示意妍伊上前服侍。

夜晚，完成了一天活计的妍伊和玉壶在一块儿剪着烛花，两厢无话。忽然，玉壶凑过头来对妍伊咬起了耳朵:“今儿可真奇怪，往常主上来的时候，大妃从不使人往中殿那儿送东西的，今听闻主上往这儿来了以后，大妃娘娘却偏偏挑这个时候让崔尚宫给中殿送丝线。说是中殿喜欢刺绣，怕是用得着这东西解闷。原见你不在我还以为你看楚纤她们忘了时辰呢，哪知道是和崔尚宫送东西去了。”

妍伊随口说道:“这有什么，送东西哪有挑时间的道理，还不是大妃娘娘想何时送就送的。要这样说，平日里大妃娘娘还从没使过我去各处送过东西呢。”

“也是啊。”玉壶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凑过身来对妍伊说悄悄话:“最近大妃娘娘都不需要我们这些小宫女到前伺候了，今天更是在主上来之前巴巴地用这差使把你叫走了。算算时辰，办完差使回来，正好是主上回去的时候。听得中殿生育前，后宫均不得侍寝。不会是为了这一条，大妃娘娘才有意避嫌吧。”

妍伊心里突的一跳，感到了些许不安。玉壶的话无意中触动了她内心藏掖着的事实，似乎还触动了一样她不明白的一种情感。她微微挤出一丝强笑，和玉壶笑闹道:“想些什么呢，祖制就是如此。主上那么严守规矩的人，才不会明知故犯呢。大妃娘娘难道还信不过主上，非要弄出这么多功夫来。”

夜色沉沉，万籁俱静。就在此时，十一岁的李润抬头望向宫中的某一方，怅然若失。他在夜色中伫立了一会儿，又茫茫然地四下望望，最终还是向康宁殿的方向走去。

注:康宁殿:位于景福宫内，是为国王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