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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襟夹袄

子城,子城

年轻女人从殷孽的生活中悄然离去后,殷孽仍会常常想起她临走前的情景,有时候是无奈,有时候是心酸,有时候是悲哀。

从那以后,殷孽毅然决然地拒绝接受任何下人的服侍。

首先拒绝掉的就是那位说"要是商人再往我这里多看上一眼,讲不定看上的就是我了"的姑娘。

那位姑娘被拒绝后十分伤心,她百思不得其解,跑到自己的小姊妹那里委屈哭诉。

她用一只眼睛哭泣,用另一只眼睛偷偷去看小姊妹的表情,她说:"我长得不比年轻女人差,为什么商人不要我,连他也不要我。"

这个姑娘不爱殷孽,甚至连喜欢都谈不上,她只是看在雷家人待殷孽这么好的份上,才指望自己能靠着他不再受其他人的气。

不过说实在的,她真想要长身份的话,其实最该巴结的应当是雷天南。

一来,雷天南是名副其实的雷家少爷,要是玩大了,讲不定还能讨个名分回来。

二来,雷天南机灵活络,口无遮拦,有什么说什么,今后还能帮衬着说些好话,不像殷孽,永远都是一口烧不开水的锅。

但她没这个胆量跑去跟雷二少爷在一起,就是她敢,恐怕雷天南也没这个兴趣。

小姊妹知道这个姑娘的心思,所以她告诉她说,不是所有男人都是贪图美色的。

姑娘听后就像猫一样蜷在床上,做出一副特别可怜的模样,她说:"他也是男人,男人都是一样的。这世界上没有人相信像我这么漂亮的女人,会被一个傻乎乎的男人拒绝掉。"

小姊妹这时候有些生气,她不喜欢一个姑娘说出这么自大的话,她要让姑娘的两只眼睛都哭起来。所以她说:"如果男人都贪图美色,你怎么没当上雷家太太,而只是当了雷家的下人?"

姑娘愣了一愣,就真正用两只眼睛哭泣来了:"你真狠啊!为什么要说出那么狠心的话!说得我心都凉了!"

姑娘的心是让小姊妹的话给说凉的。

天上的雨是被从北方刮来的风给吹凉的。

北风打在雨身上,雨水立即就变得冰凉,雨就是这样一天天变凉的。

直到有一天,它们掉下来的时候还是一滴水,落到地上的时候却成为一块冰,那便是冬天来了。

从深秋到入冬,殷孽在校尉府里已经生活了将近两个月了。当然,他之前从齐城带来的坏习惯也都很快解决掉了。

期间,由于殷孽拒绝了所有下人,因此有一天下午,苏子娘悄悄跟他说了关于鞋子和个人卫生方面的问题,说了他就注意了,睡前把鞋子搁在床底下,每天晚上都洗脚,洗得比谁都认真。

但是打嗝,呕吐和放屁的问题他老改不掉,事实上也是不可能一下子改得掉的。

苏子娘觉得不放心,就喊他从客房搬到雷天南的院子里去住,两个孩子在一起也算有个照应。

起先殷孽没答应,他说反正今后也是要出去的,不用那么麻烦。

苏子娘便说,今后是今后的事情,只要他现在还在校尉府里,那校尉府就是他的家。

说真的,富人家不愧是富人家,这刚说出口的床褥和房间一眨眼就安排布置好了。

殷孽走进去,里面的一切都是崭新的,桌子、床、香炉、画卷都在闪闪发光。

他却手足无措了,坐在凳子里,什么都不敢碰,什么都不敢看。

直到汤药被端进屋子,浓烈的中药味压住了陌生东西的气味,殷孽才稍微缓过点神来,看着雷天南把汤药搁到他面前,对他叹了口气:"好嘛,不要下人,不要下人,现在倒是我成了你的下人了。"

殷孽说:"我早晚是要离开的。"

雷天南以为是自己的话让殷孽不高兴了,于是赶紧改口问他怎么到现在还是一副死样怪气的样子。

殷孽犹豫了很久,才说:"我害怕。"

雷天南吃惊得张大了嘴巴:"害怕什么?害怕鬼吗?"

殷孽说:"我害怕个鬼。"

雷天南就问:"那你害怕什么?"

殷孽便把头抬起来,看着雷天南:"害怕你突然不见了。"

雷天南吃惊的嘴巴张得更大了:"憨子,我喜欢的是女人!"

殷孽摇摇头,对他说:"这不是男人女人的事情。"

殷孽告诉雷天南,校尉府里的日子,包括校尉府里一切的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太过美好了。正因为太突然,太美好,以至于他自己还习惯称之为“梦”,时时刻刻害怕它会突然醒过来,飘渺不见了。

接着,殷孽问雷天南有没有遇到过这样一种情况,就是那种分明在白天过得很愉快,但夜里,尤其是睡着的时候,那些曾经的往事还是会像噩梦一样从眼前闪过,跑马灯似的转啊,转啊。

雷天南听后沉默一会儿,然后笑了,笑的很轻,很没有底气。

殷孽就不再说话了。

夜深人静后,殷孽叫雷天南回房休息。

雷天南就坐到他跟前,摆出对他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你不是怕我突然不见了吗?那我就等你睡了后再睡。"

后来,他的头颈就支不住脑袋,垂下去了。

最后,倒是殷孽自己醒着,一直听着雷天南均匀的呼吸声和时而出现的鼾声。

中间有一会儿雷天南没有了声息,殷孽担心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雷天南被惊醒过来,抬起头看着殷孽,殷孽便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早上,殷孽醒来时,雷天南正站在他的床头,大声问他:"昨晚你摸我了?!"

殷孽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

雷天南又说:“我看到你摸我了!"

殷孽还是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不记得这些了。"

雷天南就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对他说:"那就快起来吧!娘亲喊你呢!"

殷孽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雷天南说:"不知道,反正不早了。"

殷孽望了望窗外,冬日的阳光照耀得很明亮,远处还传来下人的崽子们追逐打闹的欢叫声。而他还在床上,躺在暖和的褥子里,倾听下人们的脚步走过了房门,院子和长长的回廊。

看来,这真的不是梦,石头洞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真的已经过去了吗?

殷孽的脑子又空了,他掀开被子站起来,发现自己又是穿着鞋子睡觉的。

他想起来,昨晚,雷天南没脱衣服趴在桌子上睡觉,他也跟着没脱衣服躺在床上睡觉。

这时候,雷天南见殷孽还没出门的意思,就等得不耐烦了,他说他要去撒尿,让殷孽自己去找苏子娘。

临走前,雷天南本想指指院子后边的小木板房,告诉殷孽,这里不是客房,不用再把尿撒马子里闷一夜的味,要是想拉屎撒尿,去那边蹲个坑就行。

但他一回头,却看见殷孽在叠被子,于是这刚伸到屋外的手指头一下子打了个弯,指到殷孽身上去了,他骂道:"见鬼了!你不会放着让下人干吗?!"

殷孽就说,他昨晚没换衣服睡觉,别人是会嫌他不干净的。

"呵!"雷天南听后立马把两眼一瞪,叫道,"他们敢!你是谁啊?你是雷家的空少爷!"

一个穷困潦倒的外地人,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富人家的少爷,这简直就是个传说!

因此,子城里头,基本上没有人不认识这个曾冻晕在校尉府外的"一把刀"。

几乎所有人都喜欢他现在这个傻乎乎,什么都半知不解的样子。

当然也正因殷孽看似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云里雾里的,所以雷公藤才没想着把他赶走,所以他现在才能安然无事地走在府邸的石板路上,找到几个路过的下人,问苏子娘在哪里。

下人很和善地回答他说:"夫人在书房呢。"

说完后,几个下人便会躲到哪里偷偷看他,偶尔还会发出几声善意的笑来。

有时候雷天南发现了,会去问殷孽:"奇怪了,怎么每个人都对你的这张脸感兴趣?"

殷孽想,那大概是因为他在他们眼里是神秘的吧。

人们不都是会对神秘的、未知的东西抱有很大兴趣吗?

殷孽这样想着,忽然停下脚步,眼睛望向前方,他看到了一个院子。

可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书房所在的院子,就像他不知道校尉府到底有几个院子一样。

以前年轻女人还在的时候,她问过殷孽,问他为什么总是记不住东西。

他给来了一句:"它们会要我的命吗?"

就是这样的。

不杀人的时候,殷孽总是记不住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但是有样东西被他记住了,是桂花浓浓的香味。

殷孽眼前的这个院子里摆放了很多花,长在泥土里的,生在水里的,爬到杆子上的,样样都有。

只不过如今入了冬,有些花都枯萎凋零了,只剩下黄黄的叶子和一折就断的枝干。

当然,也不乏许多开得正盛的花散发出怡人的香气,很像殷孽脑子里记住的那股桂花香味。

以前殷孽送年轻女人出门的那段路上,这股子香味会一直跟着,殷孽甚至以为它是年轻女人身上才会有的香气,所以他都舍不得多闻,生怕鼻子稍稍用力一吸,花香就会被吸尽了似的。

现在这熟悉的味道又飘来了,殷孽抬眼望过去,发现院子里最高的那棵桂树上面竟然有花,可能是阳光被天上的云彩遮挡住了的缘故,这花瓣的颜色看上去已经不如殷孽刚来时那样的淡嫩了。

这花到底是没有凋零的,还是重新盛开的,殷孽认为并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它又开花了,再一次展现出了生命的魅力和生机。

花树底下摆着几个罩满野草的紫泥盆子,绕过这些盆子,再走过一条不长的走廊,就到了苏子娘的书房。

殷孽站在门前,叩了叩半掩的门,又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听到苏子娘喊他进去,便推门进去了。

那时候,从云层下透出来的阳光也跟着殷孽一道进去,撒在一只香炉上,把它升起的袅袅烟雾都照得看不见了,但殷孽还是闻到了那淡淡的沉香。

沉香是种很含蓄的香气,让人一闻,这心境就静下来了。

书房里头的摆设也是如此,中间一张案子,案子上放着几本经书,西边有个紫檀架子,顶上斗大的盘子里盛了好几株娇黄的佛手,东墙还悬着挂念珠,足足一百单八颗。

乍一看,这边应该是念佛诵经的地儿,窗边却偏偏搁了小半匹布,上边靠着把剪子和几个纺坠,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

但殷孽知道,起初这几样东西都是被苏子娘放在卧房里的,结果雷公藤回来后看见,极为反感,差点一股脑扔了,可苏子娘没听他的话,执意要把它们留下。

雷天南曾贴着殷孽的耳朵问他说:"你相不相信,娘亲那舍不得这些东西的模样简直就和小姑娘舍不得手里的糖似的。"

殷孽没说话。

雷天南又好奇地问:"你知道娘亲要拿这些东西做什么吗?"

殷孽仍然没说话。

雷天南便摇摇头说:"反正父亲是拗不过她的。"

雷公藤是没拗得过苏子娘,他妥协了,只不过还是见一回东西生一回气,每每都说苏子娘是个没见识的婆娘。

无奈之下,苏子娘索性将东西全搬来书房,换来个耳根子清净。

实际上,到现在为止,殷孽都不晓得苏子娘把他喊来是做什么的。

虽然院子以及屋子里的东西让他想像过苏子娘此来的意图。

他第一想到的是要他皈依佛教,然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再剃个光头,背诵各种经书,跟那些和尚一道诵经念佛什么的。

除此以外,他还想到一些因为不擅长所以不情愿想的事情,比如让他施肥除虫,修剪花草树木,甚至是学习女红,缝制衣物等等。

总之,他这个那个的想到了很多种奇特的目的,就是没想到苏子娘只是为了给他一件衣裳。

不,这几乎不能算是件衣裳,而是一朵奇香异毒的花,一朵种到殷孽内心深处的奇香异毒的花。

当时,殷孽看到苏子娘把布匹旁的包裹小心取出来,心里就已经预感到了些什么,可他不敢多想,只是站着,默默看着她将扎起来的包裹慢慢解开。

那是件乳白色的对襟夹袄,缎子面的,里面还添了许多絮料。

苏子娘对殷孽说,他来到校尉府那么久了,雷家都没给过他一件像样的衣服,她心里老觉得过意不去,索性自己做了一件,特意往里面多加了绵絮,这样就算是天凉,也不会冻着他了。

最后,她将衣裳送到殷孽面前,叫他试试合不合身。

殷孽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苏子娘会用这样的方式照顾他(他不知道这个叫亲情,是种爱的表现),他甚至有些害怕。

他说:"我不要。"

苏子娘问:"是不喜欢吗?"

殷孽说:"我会把它穿坏的。"

苏子娘听后不禁笑了:"衣服嘛,穿坏就算了。"

说完,她便替殷孽穿上了衣裳。

殷孽由始至终不敢看苏子娘,一直望着窗外的天,等到明亮的阳光快要把他的视线晒得发黑了,他才没忍住,低头看了她一眼,看到她正在一粒粒地扭着夹袄上的盘扣。

这时候,殷孽开口说话了,他对苏子娘说:"你给我东西,按理我也该给你东西。"

苏子娘起先没吭声,等她把最后一粒盘扣扭上后,这才看着殷孽说:"为什么要给我东西?你不用给我什么,你已经给我太多了。"

但殷孽还是坚持说:"要给的。"

不过当苏子娘笑着问他打算给她什么东西的时候,殷孽倒是闭着嘴巴不肯说了。

实际上,殷孽的肚子里和脸上都是很藏得住东西的,可这一次,这个难以启齿的东西却令他的眼睛里发出了一种凶野的神色。这股子凶野和无情绝不相容,但又莫名契合,就跟那本书所说的一样,都是那种"在任何别人的眼睛里无法寻觅到的"眼神。

苏子娘静静地看着殷孽的脸,心里想,这孩子还能给出什么?现在的他什么都没有了,也不再是曾经那个风华正茂,叱咤风云的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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