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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纸伞

子城,子城

半老徐娘来到殷孽身边,她的油纸伞替他撑出了一片圆形的天。

殷孽看上去很邋遢,要不是他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看起来简直和死了的乞丐没什么两样。

他的一袭短发早被雨水淋得湿透,贴着头皮呈现出摸不着规律的走势。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道,这头发在平时一定不常打理。

而那鬓发底下,埋着一枚银耳珰,就那么隐隐约约地露出来,雨水沾在上面,泛出的冷冽的光似乎要把人的眼神都割裂开来了。

但半老徐娘还是静静地看着那枚银耳珰,那淡了许久的冗长思绪又重新涌上心头。

这股情绪来得很凶猛,瞬间之前还没有,瞬间之后就有了。因此半老徐娘沉默了,所有的悲与凄都沉默了。

其实二十年前,她就已经在找他了,可寻找四年无果。四年后,她开始决定亲自找他,然而依旧无果。再然后,她可能死心了,于是放弃了对他的寻找。

她要找他,不是因为她想找,而是因为那本书上说有这么一个人,所以她才去找了。

实际上,她根本不知道他是男是女,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岁数,住在哪里,是海的那边还是海的这边,统统不知道。

当然,她也托人到子城北边的几座城里寻找过他,她对他们说:"一定要找到他,他能救我儿子的命。"

可惜她彻底找错了方向,没有发现殷孽的一丝迹象。

为此,她哭得伤心欲绝,以为他已经死了,或者,书里说的本身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世上压根就没有这样一个人。

但她万万没料到,就在她放弃了的时候,她找到他了,而且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她十分确定自己寻找了二十年的人就是殷孽,因为他的眼神和书里说的一样,都是那种能看穿一切的眼神。

二十年来,她习惯的是"我的儿子一定会死"这样一个念头,突然另一个"我的儿子可能会活"的念头出现了,让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又哭了。

她想起多年前那伤心欲绝的哭泣,忽然间有兴趣比较起它俩的区别。

多年前的它是固定的,整天粘在脸颊上,干不透,停不下,好像永远都掉不光的样子。

但现在的它是动的,从眼眶流到她的嘴角,再渗进去,把她弄得痒痒的,她还流着泪,却笑了。

她俯下身子,对殷孽轻声说道:"谢谢。"

尽管现在的他听不见。

殷孽的确是听不见的。

因为此时此刻,他正行走在若隐若现的街道上,周围什么都没有,至少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饿死的?冻死的?被吓死的?

想到这里,殷孽笑得有些自卑。

说实在的,比起饿死,冻死,吓死,他宁可希望自己是被人用箭射成个筛子,起码这样死得才像个爷们。

因此他回想着生前最后的记忆,想看看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死的到底窝不窝囊。

但他始终找不到记忆的源头,就好比走在这条街道上,不知道哪里是头,哪里是尾。

四周还是一片寂静,一片空白,殷孽继续走着,在疲惫中越走越深。很快,他走累了,想坐下,就坐下了。

他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坐在地上,那里很软,像是坐在了波动的水面上。

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头手里拄着根拐棍,敲击着看似硬邦邦的,但坐下去又软绵绵的地面走过来,走到殷孽旁边时却突然站住脚,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什么东西在这里?人还是畜生?"

殷孽就说:"你说我是人我就是人,你说我是畜生我就是畜生。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老头听了听,感觉声音是从底下飘上来的,便问:"你长在地上?"

殷孽回答说:"我坐着呢。"

老头哦了一声:"走累了?"

"是的。"

"明知这条路回不了头,为什么还要走?"

"大概是命吧。"

"口口声声说是命,那你知道什么是命吗?"

"你坐过马车吗?"

"怎么没坐过。"

"那你知道为什么越近的东西后退得越快,越远的东西后退得越慢吗?"

"不知道,没见过。"

"那就是了。命嘛,如此而已,谁知道呢。"

老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之后,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问道:"我该怎么走出这条街?"

殷孽想了想,自己是从后面走过来的,如果起点就是出口的话,那按原路应该能走回出口,走出街道了。

于是,殷孽告诉老头:"你走反了。"

老头点点头,转过身走了几步后又转回来,指指自己的眼睛说:"小伙子,不要嫌我这个老头子烦,我只是瞎了,分不出方向了。"

然后,他的拐杖敲击着没有回声的地面远去了。

其实话一出口,殷孽就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指对方向,因为现在的他跟瞎了的老头没什么两样,他也分不出方向,也迷失在这里了。

但有一件事情殷孽很明确,即便之后的路再长,再艰难,他都不会像老头一样走回头路。

毕竟,事到如今,已经回不了头了。

回不了头,那就继续走下去吧。

谁让命字累人呢。

这一天,似乎是昨天,似乎是前天,似乎是今天,殷孽从坐下的软绵绵的地方醒来,那里已经像木头一般腐朽了,他坐在上面,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他真的掉下去了,如同雨一样坠落,坠落,坠落。

半空中,他看见好多水珠跟着他一起坠落。椭圆的水珠破裂后迸射出更多的水珠,有的继续坠落,有的和其他水珠又融在一起了。

冥冥之中,他飘荡在死一般寂静的半空里,水珠的坠落也是死一般寂静。

在这寂静之中,殷孽感到昏昏欲睡,再次闭上双眼。

他感觉过去的世界正在离去,现在的世界就在他脚底下,朝他迎过来。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今天是他在过去的世界里的最后一天。

最后,殷孽坠落到了一张床上,在现在的世界里真正醒转过来。

他摇晃着扶坐起身子,感觉整个脑袋跟患了头风病似的胀痛,痛的几乎睁不开双眼,于是他只能眯起眼睛,努力观察起四周。

左边立着张锦屏,右边挂着张古画,中间的桌子上还放着个朱砂瓶,里面插着马尾云拂。虽然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一切被摆设得雅致而不落俗套。

眼前不再是那个阴暗潮湿的石头洞,这令殷孽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便抬头望望头上的房梁,上面没有窟窿。

他又看看身下的床,转念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老天是把我当作新生的娃娃降生在这张床上的,还是把我当作没用的粪便排泄到这张床上的?

殷孽还在琢磨着,就听到有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说着话:"嗡——嗡——"

他一下子没听清说的是什么,只感觉这个声音仿佛飞越了很远的路途,来到他身边时被拉长了,然后像叹息一样掉下去,跟蚊子叫似的,一截截地飞过来。

"嗡——嗡——"

"嗡——嗡——"

那声音又说了几遍,殷孽终于听清楚了。

“醒了?”

只是句温存的问话而已,但在殷孽听来却像是道霹雳,惊得他赶紧翻身而起,本能地伸出手想去抽连环刀。

平时连环刀都是与他同床共枕的,一伸手就要摸到,一摸到就要出鞘,一出鞘就要见血。

然而这次他一伸手却摸了个空。

早在他被人扛进屋里的时候,他的连环刀就已经被人搁到边上去了,那距离就算他伸出两三只手也是够不着的。

不过所幸的是,殷孽看着眼前的半老徐娘,心想:看她的模样,八成不是练过本事的人,对付她还是大有把握的。

半老徐娘自然也发现了他警惕的眼神,便轻声安慰了几句,然后是叹息,好像是她自己做错了什么。

然后,她也站起来,站到殷孽面前,用手掌捋平他胸前衣服的褶皱,又将身子拉远,上下打量一番:"想不到这衣裳给你穿来还挺合身。"

被这么一说,殷孽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自己原本湿透了的单衣已经被换做了一身白衣,摸上去十分柔软,应当是很好的料子。

“你本可以不用这么做的。”半老徐娘说着,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殷孽手臂上深入皮肉的伤痕,那是九节鞭留下的。

他本可以不用这么做的,可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做了。

是因为恨吗?还是爱?

半老徐娘想,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吧。

其实,如果不是殷孽的这张脸,这个眼神,半老徐娘或许真的不会相信那本书里说的这个男人,其实自己在很久以前就认识,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候的他是举世无双的,好像整个世界都崇拜他,几乎所有的年轻男人总会忍不住将自己和他做比较,然后在失望中不能自拔。

半老徐娘看着眼前的殷孽,忍不住为他感到高兴,因为他仍留着属于曾经的东西,曾经的脸和眼睛。

但现在的他让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的容貌,陌生的是他的作为。

接着,她为殷孽感到哀伤了,曾经的他走的是一条多么辉煌的正路,而如今,经过抉择后,或许根本就没有进行过什么抉择,他便把它放弃了,选择了这条回不了头的路,只为了一个人。

半老徐娘的手一直抚摸着殷孽胳膊上的伤痕,殷孽感受到了一种渐入人心的温暖,让他觉得很轻松,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个叫做怜惜。

他发现半老徐娘的眼角冒出了水珠,是雨水和雪花之外的那种水珠,他不禁伸出手碰了碰,不是凉的,是热的。

他问她:"你哭了?"

"好像是。"

"是为我哭的?"

"可能是。"

"从来都没人为我哭过,就连我自己都没有。"

半老徐娘的眼角又出现了水珠,这次,殷孽没敢去碰,而是胆怯了,将手背到身后,藏在袖口里。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尤其是他的双手,比这世上任何一件东西都要来的肮脏,上面沾满了鲜血和罪孽。

半老徐娘或许知道殷孽的心思,于是抬起手往眼睛上擦了一下,问殷孽:"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不知道。有个女人让我想起了些事情,不知道那是不是以前的事。"

"一个女人?"

"是的,一个身上有香气的女人。她还叫我昔邪。"

"那你记起什么了吗?"

"没有记起什么完整的东西。"

半老徐娘轻轻地笑了,她的手又抬到眼睛上擦了一下。

殷孽说:"你又哭了。"

"我是高兴。"

"你很奇怪,一会儿伤心,一会儿高兴。"

"因为我不知道对于这件事,到底应该伤心,还是高兴。"

殷孽沉默一会,说:"我有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人,还是畜生。"

接着,他俩都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站着,像是站在没有声音的梦里。

半老徐娘抬头看了眼比她高一个头的殷孽,随着胸膛的轻轻起伏,他的呼吸很匀称,如同平静的湖面上有微波在荡漾。

殷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看着比他矮一个头的半老徐娘,起初他的身体绷紧了。

他想,难道我是为了她而来的?

可片刻之后,他的身子放松下来。

因为在半老徐娘的眼神里,他感受不到爱或恨,一点也感受不到,如同她就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殷孽把这样的感觉告诉她了。

半老徐娘笑了一下:"你是不认识我的,但我认识你。"

殷孽听后显得有些兴奋:"那我到底是谁?"

殷孽听见了她的叹息,好像过了很久,她的声音才苏醒过来。

她说:"谢谢你。"

殷孽对这个答案显得有些失望,于是问道:"那你是谁?"

半老徐娘就说:"在这里,上下都管我叫苏子娘,你要是喜欢,也可以这么喊。"

苏子娘。

娘啊......

娘是什么?

一时间,殷孽疑惑了。

是像九龙根那样,给你吃喝,教你生存的人吗?还是像那个从小木屋里走出来的那个女人?

还是......

还是在这雨水纷飞的天底下,无论有多大的雨,也愿替你遮挡,不管有多大的风,也愿护你安危的人?

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

她也是这样的人吗?

房门被推开的瞬间,殷孽的思绪被打断了。

风带着星星点点的雨从门缝里边钻进来,像细细的针尖一样扎在身上,给人一种不知道是冷,还是疼的感觉。

殷孽皱起眉头,他感到了冷。不是气温的冷,也不是雨水的凉,是那种从金属、铁块、兵器里冒出的寒意。

就这么一下子,殷孽亢奋了,整个人都燥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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