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这些老太太们上车的那一刻，一种巨大的焦躁和不安就笼罩着我。

　　“车辆起步，请您站稳扶好，前方到站……”机械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她们纷纷落座，抓着栏杆摇摇晃晃，脚步漂浮着，下一秒就要撞在车窗上。每个人背着一个塞满蔬菜的大包，穿着老年人独有的粗布麻衣和蓝色紫色的运动衣，矮小，还有一些肥胖，费力地挪动屁股，车辆走到下一站才勉勉强强坐好。她们大声地讲话，打开扩音器还要扯着嗓子喊，口水渗在泛黄的牙齿间喷出来，喉咙上卡着痰。

　　她们老得像是枯树皮，浑身布满褶皱和斑点。她们老得像是要烂掉的豆腐，瘫软摇晃，散发着隔着口罩都能闻到的腐朽枯黄的味道。

　　我想起有一次我去医院探望一位长辈，狭小的病房里挤满了人，病床上躺着老太太，半眯着眼，听到来人费力地睁开眼，努力地辨认着，讲不了几句话又疲惫地合上眼，疲惫地呼吸。冰冷的针头扎进薄薄的血管里，手背上因为挂点滴被扎青了一大块。无法反抗，无法向我一样闹着说害怕针管而拒绝看病。房间里静下来时是粗重的难听的呼吸声，整个病房里都是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衰老的味道，每时每刻都叫我想要逃离。

　　我说，假如我四十岁还是二十岁的模样，L立即打断我，“这不可能，你在这世上多活二十年，你总要付出些什么。”我说那我还是不多活了吧，我已经够本了。我们通宵在网上查找青春永驻的方法，百度各种各样长生不老的秘方。第二天L跟我说熬夜通宵会老得更快，我立马陷入巨大的慌张中，急急忙忙调整作息时间，挣扎着试图让青春留得久一点。

　　有一次我和L去医院做检查，排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老太太，她尴尬地站在自助挂号机面前，手足无措。终于等到了来帮忙的小护士，手忙脚乱地翻找着身份证，小护士的声音几乎已经盖过了半个大厅，她还是侧着耳朵听不清楚。后来我们出来取药，她站在窗口那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一把零钱，一张一张数了好几遍也没有数对，后面的人开始催促，我替她陷入焦躁与慌张之中。L挽着我的胳膊跟我说，“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变成这样的老婆子，跟不上现代科技，耳聋眼花，成为公交车上，医院里，各种公共场所里被嫌弃的对象，你害不害怕。”

　　怎么可能不害怕呢，衰老是一件多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你不受控制地向它走，它也在慢慢地靠近。

　　“你知道吗，隔壁黄叔叔和他老婆离婚了，带回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小老婆。阿姨原来也是个大美人，比那个小老婆漂亮多了。”“可是她老了，对吗？”我把话接了下去，L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可是黄叔叔也一样会老，怎么可以这样不公平呢？”“小三也会老。”“两个人一起变老不好吗？”“两个人一起挺好的，变老不好。”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两个都陷入变老的巨大恐慌里，注意着脸上的身上的每一点变化，不再像很久以前那样兴奋地分享自己长大的痕迹，而是小心翼翼地希望岁月不要在我们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刻痕。

　　我想起我看过的一篇文章，作者说，你在变老，世界也在变老，周围的一切都在变老，所以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我不停地用这句话安慰自己，却又无法否认时间流逝新旧更替所带来的苦楚。新的东西总会取代旧的东西，年轻人总会一点一点取代那些逐渐老去的人，然后他们也成为老去的人逐渐被取代。这是时间的阴谋，是它设下的不断轮回的圈套。

　　我梦到自己变成一张褶皱泛黄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一个大大的“老”字，墨迹已经褪成了灰色。我静静地躺在一张破木桌子的脚下，有人把我拿起来拎在手里抖了抖，我就碎掉了。碎成一滩细碎的粉末，被光阴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