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番外：得此灵魂契（三）

我啊，一个走江湖的医生；他么，一个走江湖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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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权六合在一个冬季的下午安详地走了。

他躺在临窗的藤椅上，捏着照片的左手搭在胸前，右手低低地垂着，边上有一本厚实的相册。温暖的阳光倾洒而下，映亮了那张遍布沟壑的脸。

离世的人，是否会在另一个世界相遇？是否会保留这个世界里的记忆而在那个世界实现永恒？这，无从得知。

但或许权六合在濒死之时知道了什么，不然——为何他的脸上带着笑意？

兴盛的家族里，大家长逝后最难处理的事情往往是财产纠纷，越是富裕的人家也越难以妥善解决。然而在权家，因六合早年立下的“非临大祸、非迫生死，不分”“以长为尊”之家训，其家倒没有出现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场面，一切都由权方寰操持得好好的。

权六合有三子，长子方寰，次女方圆，幺女方安。方寰四子，前文已表；方安招赘于家，有子女二人；方圆入教不婚。

纷扬白雪落，啁啾乌鸟啼。白菊簇拥的灵堂前，权家的孙辈们跪坐一旁，静静听着天月教主教的祷词。

轻衣晚静的位置临近冰棺，只要稍稍一抬头，她就能清晰地看到安放在里的六合爷爷......眼前的一切，她已经历三次，这是第四次了......

治病救人，是医生的天职，但尽管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缓解病患的痛苦、延长他们的寿命，费尽心思与“天”斗、与“人”斗，最后却还是——留不住的留不住......

奇迹，是难以发生的。

“......但我们能为他们做的，就是让这个‘奇迹’发生的概率增大。有的时候，对于病患的家属来说，只是知道他们的亲人还可能得救就已经是最大的安慰了。而对患者本身，我想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他们的痛楚，守护他们的尊严，让他们能够调整好心态敢于面对可能发生的一切......”

“死亡，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哒！”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轻衣晚静的手上，她垂着头，不敢扬起脸看向冰棺。死亡，或许本身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但它，却总能令人万分心碎......

夜晚，静谧如墨，萤火点点。

“静儿，还不去睡吗？”权方圆走近问道。

开阔的灵堂里还有不少人，但除了角落里的轻衣，孩子们已不见了踪影。

“很晚了，回去休息吧，”权方圆屈膝而坐，抬手抚上她的背，“明天还要早起呢。”

“明天......”明天，这副冰棺就也要送进那座已经开好的坟墓里去了，“大姑姑，没事的，我还想再坐一坐。”

权方圆看着她，轻叹一声，目光满是怜爱，“那好吧，大姑姑也陪你坐一会儿。”于是，她们肩并肩坐在那里，独于嘈杂中沉默。

“大姑姑，您......不难过吗？”

只见权方圆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冰棺，面容微微带笑。

“难过啊，”她回答道，低沉的声音十分温厚，“但也高兴。”

“高兴？”

“高兴，”她点头，“高兴我有一位这样的父亲，高兴他做到了太多不可能的事情，高兴他有那么多他爱的和爱他的人，高兴他的一生没有留下任何遗憾，高兴他即将开启一段新的故事......他的灵魂，即将回归月神的圣殿，同他的挚友与爱人相见......静儿，难道你不替他高兴吗？”权方圆扭头看向轻衣晚静，“我觉得，他并不想我们哭哭啼啼地送他离开。”

“嗯，”轻衣应声道，她懂得这些，但悲伤之情却难减分毫，“可一想到再也不可能见到他们了......”两行清泪一涌而出，轻衣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那就多多为他们祈祷吧，”权方圆伸手为她拭泪，“永远想着他们、念着他们、爱着他们......月神，会让你们在梦中相见......”

“月神——”

“她在。”方圆用食指抵住轻衣的嘴唇，“月神在你心里，他们也在你心里。你的心不死，他们就永存此间。静儿，相信吧，他们并没有离我们远去。”

“大姑姑......”

“愿月神保佑他们、与他们同在。”

“嗯......”

轻衣捂着脸倒在了权方圆的怀里。

“愿月神与他们同在......永远与他们同在......”

冬去春至，秋过夏来。

轻衣晚静已长至十五岁，清瘦的面庞褪去孩童的稚气，多了几分成熟与温婉，透着一股世俗难有的超然。晚静聪颖好学，勤奋刻苦，在父祖的几位朋友的指导下已经精通医道，医术精湛、堪担重任，至此，离家云游一念在其内中生发。

“轻衣姐姐。”

权北斗又一次登上了这座阁楼，进门便倒在了椅子上，捂着头连声抱怨。

“大家不都说你医术挺好的吗？怎么还没把我这头痛病治好呀？！哎哟，疼死了！再过几天啊，没准儿我爸爸回来就只能看见我的尸体咯！”

轻衣晚静忙着收拾手里的工具，也只略略抬头朝他望了一眼，“北斗，如果还是很疼的话，那不如去医院吧。试了那么多种方子都没用，可能我真的无能为力......”她仍是温声细语地劝慰，尽管心里清楚权北斗十有八九是在装病、故意闹她。

“哎，什么医者仁心？都是屁话！”权北斗躺着，一手遮在脸上，“我们轻衣姐姐这都已经开始把我往医院甩了！好，真好，甩得干干净净，我死了你就不用负责任对吧？”他睨着眼瞧她，“谁知道——是不是你配的那些药里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那你可以带着药一起去医院，验验它有没有问题。”轻衣晚静回答，“推荐你去道星科技医院，听说他们从钢之城新买了一批医疗器械，应该也很不错。”

“啊！哎哟......哎呦......”权北斗呻吟着，“头疼得受不了了！我还感觉我现在有点发热......这、这不会是濒死征兆吧......医生、医生啊......轻衣姐姐，我求你过来看一眼......你不会想我死在这里吧？”

“......”轻衣晚静皱眉看着他，面露难色，“我先给你拿些冰片好了。”对于权北斗的闹剧，她已经十分地厌烦了。

几年来，北斗、南宫和南光三人明里暗里地针对她，权家上下没人不知道，但轻衣倒也不以为意，从不在权方寰面前提些什么，她只当他们是些不懂事的小孩子，本身没什么坏心不过是讨厌她罢了。于是，轻衣晚静也一直用一颗平常心对待他们。

“轻衣姐姐，你说说看啊，爷爷到底从权家资产里抽了多少给你？”权北斗一把拽过轻衣的手，把她带到身前，“说说看嘛，说出来又不会怎样。我还能直接抢回来吗？”说着，他抬手抚上她的脸。

“哒！”

“权北斗，你该放尊重点的。——放手！”

轻衣晚静喝令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如钢钉凿石般干脆有力，清清泠泠，自有一种震颤人心的威慑力。那双靛青色的眼睛平静而深沉，定定地直视着权北斗。

“哼~”权北斗毫不在意似的笑了笑，甩了甩另一只手，“轻衣姐姐，你都打疼我了。”他的腔调一如既往地散漫，含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不过话说回来，我对你不尊重吗？”说着，权北斗站起身来，两手一摊。

“轻衣晚静，我们权家对你可是太过尊重，也太过客气了......让你忘了，谁是主人而谁又是客。”

“不用藏着掖着了，有话就直说吧，北斗。”轻衣晚静仍是十分镇定地与之对话，看不出来有丝毫怒意。

“......”

权北斗没有立刻答话，扬起脸乜斜着看向轻衣晚静，原本含笑的脸开始逐渐变得狰狞，愠怒蒙在其上，而两只碧莹莹的眸子却隐隐露出了他藏在这一切背后的复杂心绪。

“啊——”一声喟叹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轻衣晚静......我真的好讨厌你啊......”

“我知道。”轻衣点头。

“......”

注视着轻衣晚静从容的面庞，权北斗烦躁的内心愈加燃烧起来，他握紧了拳头，咬得牙齿咯吱作响，“凭什么你一个外人、明明对我们权家一点儿用都没有却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我父亲和爷爷的宠爱？凭什么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凭什么你一个外人也能得到我们权家的财产？凭什么那些佣人、雇工总是对你爱戴非常？凭什么我们对你就得点头哈腰、一万分地尊重？凭什么——”他一句一句地抱怨着，将心中的郁愤尽皆诉出，“凭什么你、轻衣晚静，你对我——”

“我很快就离开这里了。”

听到这句话，权北斗忽地止住了声音，满眼的怒火顷刻间消散，继而蕴在其中的却是几分惊讶、几分疑惑，似乎还有某种东西在微微颤动。

“放心，很快你就不会再在权家看到我这个令人讨厌的人了，”轻衣莞尔一笑，“至于财产，你也放心好了，我并不会带走什么。”

“......”

“轻、轻衣小姐，您真的要走了吗？”

门口，端着一盘茶点的权辛怔然望着他们。

“哦，”轻衣对他点点头，“是啊。就在这几天了吧。”

“那轻衣小姐要去——欸，北斗少爷您——”

“滚开！”权北斗狠狠瞪了权辛一眼，踏出门去。

权北斗的暴躁脾气和我行我素的行事风格，权家上下也都已经习以为常，因此权辛也并没有再追问什么，转而走进药房，“您要去哪儿？大先生知道吗？”他把茶点放到了桌子上。

轻衣晚静轻摇了下脑袋，“还没有告诉他。但我已经决定这么做了。”

“因为北斗少爷他们吗？”

“嗯——”轻衣颔首思索道，“倒也不只是这样。我想要出去看看，游历一番，最好再学点新的东西。哈哈，这也算是家族传统了吧。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安于现状，也许也没什么不好，但总会让我觉得自己不思进取呢。”

“您一个人？小姐的身体——可以经受得了路途上的奔波吗？”

“别担心，我有数的。”轻衣晚静笑道，顺手拿起一块茶点放进嘴里，又递给权辛一块，“喔，做得越来越好了呢。”她扭头夸赞他，却发现了一张还没有长开的遍布愁容的脸。

“那这样，我们以后就不能见到轻衣小姐了吧？”

权辛那殷切挽留的眼神倒让晚静颇有些不忍，“不会的。我只是出去一阵子，不是永远地离开权家。阿辛，你知道的，权家也是我的一个家，叔叔、大哥、北斗他们——不管他们讨不讨厌我——你，还有其他人，在我心里，都是我的‘家人’啊。”她动情地说着，眼睛里竟也盈满了泪水。

“啊，我也是小姐的‘家人’？”

“嗯，对啊，怎么不是？”轻衣晚静眨眨眼睛，“我们——难道不是在一个家里生活的吗？”

“......是的，”权辛擦擦眼睛，咧开嘴来露出一副小白牙，“是的，我和小姐一直都在同一个‘家’里。”

轻衣晚静终于说服了权方寰，独自一人背着小小的行囊踏上了那段自我磨砺之旅。

在接下来的五六年里，她去遍了月之湾的角角落落，也在甲虫王国的其他大州留下过深深浅浅的足迹。路途之上，尽管灾难在侧、危险为邻，前程迷蒙，但轻衣却从没有因此而迷惑、而踟蹰、而停留。她的脚步在一段段坎坷之中走得更加坚定。

也许上天没有赐给她一副坚强的躯壳，但那柔弱的身体里却蕴藏了一个强大而坚韧的灵魂。那灵魂在一次次苦难的淬炼之中变得更加闪耀夺目。

蜿蜒迂回的溪水边，阴阴凉凉，繁花遍野。

一台银色的虎形骑刃王停靠在溪边，车轮下是被碾进泥土的花草。

竹子撑起的纱帐下躺着一个体格强健的银铠男子，眉如剑锋，丰神俊朗，虽是无意识地躺在那里却也自带一段独特的风流韵味。

轻衣晚静跪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守候他醒来。

“还没有退热......”

她伸手又挨了挨那人的额头，呢喃着，正欲再用冷毛巾为他敷面之际却突然被猛地捉住了手。

“啊，你醒了？”

男子缓缓睁开眼来，棕褐色的双眼明亮如星，待看清眼前之人后，浮在其中冷箭般的敌意渐渐沉没，眼神柔和起来，松了手。

“你……”他突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轻衣莞尔，轻轻握住他的手，似是安慰般地摇摇头，“你中了毒，现在还不能说话。不过放心，我会治好你的。”

“你是骑刃王车手吧？我怕你的身体有骨折的地方所以不敢挪动。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很痛?可以动吗？”

那人笑了笑，顾自撑起身体坐起来。

“看来情况比我预想的好。”轻衣看着他，松了口气，“哦，不用谢。”看着那人做出来的手语，轻衣笑道，“治病救人，我该做的。”

男子文雅地再次道谢，继而又打出一个手势。

“我啊，”轻衣指指自己，“我叫轻衣晚静，一个——‘走江湖’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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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衣晚静人设图（拟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