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金凌上门。
孔承翊坐在窗前看书。
阿明见人来，便也十分识趣的关上门退出去了。
“你来了？”孔承翊放下书，看着他走过来。金凌有几分拘束，虽然在他昏迷这半月，他几乎每日都在他床侧看顾，可当真与人面对面，他还是有几分说不出的紧张。但他神色还算坦然，笑容也恰到好处。
“你刚能起身，怎不多休息些时日？”金凌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孔承翊拿起茶壶要给他斟茶，却被金凌伸手接过去：“我来吧。”
孔承翊看看他，将手收回来：“躺了半月着实难受，我这伤也好的差不多，便起来坐坐。你今夜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金凌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今日泽芜君同祖父商议了一下伐温之战的下一步计划，我想来问问你的意见。”
“你们玄门的事情自行拿主意便是，何必问我？”
金凌猜到他会如此说，又道：“战事久拖不决，黎民百姓深受其害。况且再这样下去，只恐各大宗门会被生生拉垮。”
孔承翊道：“既然有速战速决的打算，又来问我什么？”
金凌道：“我想问，若各宗门合力与温氏背水一战，你以为，我们有几分胜算？”
孔承翊看了他一眼，继而道：“战场变幻莫测，岂有定准？何况，宗门合力实力如何，现下温氏实力如何，我皆不清楚，如何估测？”
孔承翊轻轻松松便化解了金凌丢来的问题。伐温之战是修真界当下重中之重，若要细谈，只恐一天一夜也说不完，可只要这个话题不开始，金凌就没理由继续问下去。
气氛有些尴尬，金凌端起茶杯碰了碰嘴唇。
“那日……”金凌又起了个话头，“多谢……”
孔承翊神色自如：“谢？谢我什么？”
“谢你不顾安危来寻我……”金凌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爹说，你冒雨赶来，连夜入山，置自身安危于不顾，连他，都劝你不住。”
孔承翊道：“我这个人，一向固执，旁人劝不住，也是常事。”
金凌眼中柔和了几分，又听得孔承翊道：“也算不上置自身安危于不顾，我知道自己能对付那林子里的东西。”
提到此事，金凌越发惭愧：“但你却没想到，最后却是为我所伤……”
孔承翊看向他，淡然一笑：“的确没想到。能打赢我的人，没几个。能重伤我的，更是寥寥无几。你算一个。”
孔承翊说的轻松淡然，可金凌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孔承翊身上的伤他是亲眼见过的，几乎半条命都没了，生生去鬼门关走了一趟。若是换做旁人，只恐与他金凌结下生死大仇，可这个人却丝毫也不曾与他计较。
“这把剑……”金凌化出辟邪放到手边，“本是你的灵剑，如今……”金凌看着上面的黑晶，神色落寞，“我……”
孔承翊道：“剑既赠给你，还说这些做什么？此剑有灵，可通剑主心意。看如今，此剑与你已经一体，以后善待它便是。”
金凌看看他，继而将袖口里的金令推过去：“你既将此剑赠给我，我也该礼尚往来才是。这枚金令你收着。”
孔承翊道：“不用了。这是你金氏之物，我拿着其实也没有多大用处。更何况，此乃你贴身之物，留在我这里，实在不妥。还有，”孔承翊将放在旁边的钥匙取过来递给他，“这是你房门钥匙，上回少夫人允准我去借书，如今，物归原主。”
金凌看着他：“你进去过吗？”
孔承翊如实道：“没有。贸然进去实在唐突，少夫人有心了。”
金凌有几分失落：“我未曾觉得唐突，你若想去，随时都可以进去。”
孔承翊没答话。
金凌又道：“你既不喜欢这个，我便送你些别的。”
孔承翊当即便拒绝了：“不用费心，我……”
但金凌却固执而自信：“这件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
…
金凌将孔承翊带至一处不知名的山涧。
夜黑林密，但是隐见深处一点灯火。孔承翊还觉得纳闷：“你带我来此处做什么？”
“你见了便知。”
孔承翊将信将疑。
走近一看，才发现此处原有一处茅舍，竹林环绕，林木相围。
推门入院，脚下便是碎石铺就的小路。借着月色，能看清院中置有石桌棋盘，非心性淡雅之人不可为之。
孔承翊问他：“此处是何人居处？竟如此有心。”
“我若说是故人，你可愿信？”
“故人？”
孔承翊疑惑。
正说着，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人手中把着个灯笼，恰好映在他的白袍上。
那人瞧见他二人，提着灯笼走出房门立在台阶上：“金凌？你怎么来了？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金凌道：“夜色不错，我带个朋友过来看看。”
那人看了一眼天空，淡淡道：“残月惨淡，疏星寥落，实在不是什么夜行的好时候。”
金凌不语。
那人又道：“温蓝不在，你若找他，改天再来。”
“小抟？”不等金凌开口，孔承翊已经唤出这个让他难以置信的名字。而蓝启仁也随之一震，继而看向台阶下的孔承翊：“你……你是……阿星？”继而蓝启仁丢下灯笼来到他跟前，将他细细端详了一番，“你……我听说你当日……”
“我没事。”
听到他如此说，蓝启仁一向严肃板正的脸上竟露出复杂而又伤怀的笑：“我就知道你没事，他们如何伤得了你？”
孔承翊也笑：“是啊，我厉害着呢，没人伤得了我。”
金凌看看孔承翊，继而对蓝启仁道：“蓝先生，外面天凉，他伤势刚好转，不宜久站，你们进去慢慢叙旧。”
蓝启仁赶忙邀他二人进屋，但金凌却摆摆手：“故友相逢，定有诸多话要说，我就不进去了。”说完，他又对孔承翊道：“我在外面等你。”
孔承翊也没多说，随蓝启仁进了屋。
金凌立在院子里看着他进门，不多时，远处的林子里急速跃来一个黑影落在金凌跟前，继而单膝跪地。
“主上亲来，有何吩咐？”
“不用紧张，”金凌望着紧阖的房门，淡淡道，“我只是带个故友来拜访蓝先生而已。”
那人道：“可主上答应过温蓝，不会让其他人知晓阿阙的存在。”
金凌道：“你何必如此紧张？你恐别人知道蓝先生堕魔，我又何尝希望别人知道我跟魔界的关系？”
“是。”
“魔界那些不安分的家伙最近有何动静？”
温蓝道：“主上有镇方神兵辟邪剑在手，魔界谁敢轻举妄动？”
“魔界那种地方，我一辈子都不想涉足。只要让那些污秽东西别跑出来惹事，其他的，你看着办吧。”
温蓝问：“难道主上不打算去魔界主事吗？”
金凌冷冷道：“去魔界主事？我堂堂玄门修士，金氏公子，凭什么要去魔界那种肮脏不堪，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主事？让那些魔物最好都给我安分点，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是。还有，主上上次让我调查温若寒的事情，有眉目了。”
“说。”
“温氏不仅抓了修士抽魂，还抓了很多凡人。至于目的何在，暂时还不清楚。不过……”
“不过什么？”
“此事似乎与温若寒的病情有关，而且仙君时常出入不夜天，最近一段时间更是频繁。”
金凌道：“此人跟温若寒也是一丘之貉，插手修真界的事情不说，人间界也被他搞得乌烟瘴气。”
“那主上如今有何打算？”
“温若寒必除，岐山温氏必灭。至于那位温若寒一手捧出来的仙君 ，让他一道陪葬好了。反正，温若寒稀罕他，从前，他不是还要与之结道吗？这活道侣做不成，死鸳鸯我倒是可以帮他们一把。”
温蓝不语。
“怎么？下不去手？别忘了，蓝先生就是死在此人手上。要不是他，蓝先生如何会变成现在这样？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温若寒。温蓝，当初你抱着蓝先生的尸体跪求我救他，说以后魅魔一族都会听我差遣，我替你救了蓝先生，不管是用什么法子，他终归活生生在你跟前。现在，该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温蓝道：“温蓝明白。”
“行了，你去继续盯着温氏的动静，有什么异样随时来报。”
“是。”温蓝见他立在院中，又道，“主上可要进屋歇息片刻？”
“不了，我就在这里等他。”
…
与此同时，屋内。
“金凌救了你？”孔承翊不敢置信，可这话从蓝启仁口中说出来便由不得他不信。
“温蓝与我说时，我也觉得意外。可得知他无意中入魔，便也不觉得诧异了。”
孔承翊也略感惋惜道：“入了魔道，心性必损，修仙一途就此夭折。但金凌心性纯良，我只望以后有人在他身侧引导，不至误入歧途。”
蓝启仁道：“金凌小小年纪竟入魔，我实在不敢相信。”
“或许，一切早有定数。”
两人都无故沉默。
“你既复生，以后有何打算？”
孔承翊道：“我能有什么打算？”
蓝启仁看着他道：“我知道，若是一切顺利，众神归位，天界秩序早已恢复。可谁能想到清十会突然出现，打乱了你的计划，还害得你丢了点神册，丢了命。”
孔承翊垂着眼帘，缓缓道：“点神册本就该是他的。镇方神兵，上古神藤，还有我的不死精魄，都是属于他的。如今他出现了，也只是拿回本就属于他的东西。说起来，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蓝启仁看看他：“你还在介怀那件事？”
孔承翊笑笑：“我没介怀，也由不得我介怀。我是他的影子，这就是父神创造我的意义。现在他回来了，我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蓝启仁道：“可他的所作所为，你真的认可吗？”
孔承翊道：“不认可又如何？他是正主，我是影子，他愿如何打造这个三界，都是他的事，我没有反对的资格。这也是父神说过的，光之所至，所有的影子都该退避三舍。我做的很好，不是吗？”
“你在跟主神置气。”
“我没有。”
“我知道，清十与你，为双生石魄，它生来便形神皆备，你却是独自修行七万年方才化形。主神对他有求必应，对你却不闻不问。后来，他误入歧途，不仅弃选定的主君不顾，抛弃天下万千生灵，还意图诛天自立，被主神镇压之后，你方才接手他的一切。你心中介怀不忿，我能理解。”
孔承翊摇摇头道：“小抟，虽然这的确是事实，但其实我并不介怀，也未有不忿。也许，也许从前我当真介怀过，但这些记忆于我太过久远，它们虽然在我记忆当中，但我忆及这些时，其实并没什么触动。或许，我只是不想承认一个事实——我只是一个影子。原本我已经淡忘，可清十的出现不断提醒我这个事实，他把我击垮了。由此，我不得不承认另一个事实，那就是我的确只适合做个影子。关键，现在的我连影子都做不好。”
“不是的，阿星，你一直都做的很好。”
孔承翊道：“天界崩了，阴司乱了，妖魔倾轧，洪荒境被破，人间界乱作一团，三界崩溃危在旦夕。”
“这些事情非你一人之过。”
“可我身侧的人，我也一个都没护住。现在，金凌也被我毁了。”说着，他又补了一句，“他若是没入魔，将会是最好的天君人选，重铸天界，指日可待。可他偏偏……”
蓝启仁看着他：“有些事，本就是注定的。就像你当日在温若寒、曦臣和聂怀桑三人之间游移不定，就注定，这三人均非最好的选择。落空岂会不在情理之中？择主这种事情当与婚配无二致，若钟情一人，又岂会有旁的选择？出现旁的选择便已经证明，均非良配。你挂碍太多，都割舍不下，到头来，都成了遗憾。”
孔承翊道：“所幸，以后不必我做这些事了。想来，以清十的意愿，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温若寒。”
“你当真如此想？”
孔承翊没答话。
蓝启仁又问：“你当真觉得清十回来，是要庇护天下，护佑众生？”
“这是父神交托给他的职责。”
“可从前他便逆天而为，弃众生于不顾。更何况，破开洪荒境，纵容堕神为祸世间。这一桩桩一件件，他哪里还有为神的资格？”
孔承翊沉默。
“阿星，你到底在犹豫什么？你说你未曾与主神置气，你说你不介怀前尘，你说你不想只做个影子，那你为何在这个时候退缩了？”
孔承翊不自觉攥紧了手。
“你动摇了？”
孔承翊沉默，右手不自觉扣紧了左臂。
蓝启仁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继而伸手扣住他的手臂，似是察觉到什么，登时面色震惊：“你……你当真动摇了？就算你有不死精魄，但若是神念松动，你……”
孔承翊应道：“神念松动，我便再无存在的意义，将永绝于天地。”
蓝启仁腾的站起来：“为什么？你信仰之坚，从未动摇过，怎么会……”
“或许因为，我虽是石魄，可我终究也有七情六欲。”
蓝启仁看着他，虽然震惊，却不忍责怪他一句：“阿星……”
孔承捏着手臂，垂头看着桌面，缓缓开口：“我不敢再相信，会有人愿意陪我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不是一两年，不是十年二十年，而是从生到死。”
“……”
“九哥曾说“神出于乱退于安，倘使人间各得所愿，宁随清风四散，不多神台千间”，可到头来，他堕魔为害三界，引发洪荒大劫，致使生灵殆尽。重华曾说“愿众生皆安乐，强不执弱，众不暴寡，富不侮贫，贵不敖贱，有余则济，倚力而达，天下安泰，四海升平”，可他却背弃众神，亲手毁了天界。还有封冥，还有月昭，我曾亲见他们为三界安泰奋不顾身，可我也亲见他们为一己之私不遗余力。若注定周而复始，那我做的这些，还有何意义？既然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那我的介入，还有必要吗？”
蓝启仁缓缓坐下，平复好心绪：“你应该问你自己。”
孔承翊看着他没有答话。
蓝启仁反问他：“你难道只在乎开始与结局？月重华毁诺，难道沧澜止漓于你，便也没了意义？难道那三万年安泰于你，没有意义？难道你麾下随你浴血奋战的数十万将士于你，也没有意义？”
孔承翊一震。
“阿星，你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你就是你自己。”
孔承翊看着他，从蓝启仁的眼睛里，他似乎看到了自己。
“周抟无话不谈的好友，洛九川真心相待的知己，从来就是你。不是因为你唤作清十，顶着与他相同的皮囊，而是因为这个人是你。”
孔承翊有些动摇：“小抟，我神念已动，我对曾经的信仰已经产生质疑，我看不清方向，看不清脚下的路，我……”
蓝启仁和声道：“阿星，你只是在逃避。你知道方向，也知道自己的路，你只是刻意遮蔽自己的视线。其实，你比谁都明白该做什么。”
孔承翊没答话。
见他不说话，蓝启仁起身去身后的柜子里取了个盒子推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孔承翊将信将疑的把盒子打开，里面登时飞出一只机关仙鹤，栩栩如生，连鸣叫之声都别无二致，足以以假乱真。
孔承翊登时眼前一亮：“仙鹤！”
那只巴掌大小的机关仙鹤在房中盘旋。
蓝启仁道：“特意给你做的，我拜托温蓝去魔界取了最后一块可仿声的黑兀石，以后再做不出来了。天上地下独一份。”
“真的？”孔承翊伸手让那只仙鹤停在自己掌心。
“原本是打算烧给你……”
“烧了多可惜，我自己带回去就行。”
蓝启仁看着他，目中温和：“你啊。也是我这次醒来之后回想从前才明白过来。”
孔承翊把玩着手中的仙鹤爱不释手：“明白什么？”
“你要的哪里是什么仙鹤？你要的是天上地下独一份。”
孔承翊笑而不语。
“你当年会收下机关鹤，不就是因为知道我天机阁再没第二块黑兀石吗？”
孔承翊笑道：“你想多了。”
蓝启仁看着他道：“阿星，就算你与清十是双生天基石魄，你也是你，天上地下唯一的阿星。”
孔承翊看向他，目中尽是笑意：“小抟，其实……”
蓝启仁接过他的话：“其实，你早就明白。”
孔承翊没否认：“是。”
蓝启仁眼中光彩与笑意交融：“看来，有人比我更了解阿星。”
孔承翊笑。
“那这机关鹤……”
“送出手的东西岂有收回去的道理？”
“你这无赖样还是没变。”
“那也是因为你为人小气，非得如此不可。”
“狡辩……”
“……”
房内灯火一直亮到天明，金凌始终等在院子里不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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