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聂氏。
都几个月了，聂氏二公子的灵位还没放进祠堂。但不知为何，巡逻的弟子却加了两拨，似是有意防着什么似的。
聂清看不过眼，趁着人心情不错之时，又跟聂怀桑提了两句，希望他能让风星衍入祠，但聂怀桑一句“外姓之人”便将他打发过去。
陆晚亭姓陆。
就算他的的确确是聂氏的血脉，也终究逃不过外姓人三个字。
聂清觉得憋闷，当初风星衍被押到不夜天处刑，他便觉得憋屈，可那时上有温氏及仙门百家施压，下有聂氏弟子惶惶不安，他那些情绪一直都压抑着，如今这人死了，事情基本安定下来，那些一直被他抑制的情绪才开始滋生蔓延。
可他又能如何？
他一个小小统领，聂氏家事，还轮不到他做主。
被聂怀桑训了“不知礼数”之后，他蔫了好几天，恰逢孔闻泽来信邀他去抚君城参加孔府寿宴，他便跟聂怀桑告假，称病去了。
孔闻泽早早在城门口候着，人穿的喜庆，面貌俊秀，眉眼分外有神。道是聂清不曾讲究，只领了一个随从，携了份薄礼便来了。
一路上，聂清明显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但孔闻泽却异常活泼，不停找话题:“徒儿还以为师傅这次又要爽约，没想到师傅还真来了。师傅，你来就来，还携礼做什么？”
“既然是给你父亲贺寿，岂能失了礼数？”
孔闻泽听着欢喜，又道:“我爹要知道，准保高兴。”
聂清没应。注意到街上行人稀少，铺子寥寥无几，而且多是老弱妇孺，他又问道:“这抚君城怎如此萧条？”
孔闻泽道:“城里的人大多被征召去西山修神殿了，白日里，街上的人是少些，晚上就好了。”
聂清不解:“神殿？什么神殿？”
“国主前些日子发了谕令，诸城都要为天尊建一座神殿，要赶在年底完工。”
一听是人世俗物，聂清也没多问，关于那位天尊，他也有所耳闻，聂怀桑前不久才去了蓝氏一趟，打听姑苏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既然各家族都还没有主意，这事似乎也轮不到他来操心。
正想着，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异响，两人抬眼就见不远处一个黑衫男子正揪着街边的摊主暴打，那摊主被打的满脸是血，周遭人群只敢远远看着，谁也不敢上前。
见此情形，孔闻泽和聂清赶忙就走了过去。
“住手！”聂清一声喝住那人。
听见声音，男子转过身看过来，满眼不屑和讥讽之意:“小爷的事轮得到你大呼小叫？”口里说着，手上一拳过去将人打的口歪眼斜，脸上都是挑衅之意。
孔闻泽也看的气愤，见他对聂清无礼，更是不悦，抬掌上前就跟人打了起来。那人身手不错，一番交手下来竟是孔闻泽落了下风，聂清皱着眉头，见孔闻泽再次被人格开，也生了动手的念头。
而就在这时，不远处一辆青蓬马车从街角转过来，驾车的小厮见前面有人混战，街两边的摊子已经掀了大半，便跟马车里的人道:“二爷，前面似是有人生是非，咱们从旁边绕过去吧，再耽搁，只恐要误了贺寿的时辰。”
接着，只听见马车里传出一个清雅的声音:“那便绕吧。”
小厮调转马头就从旁边的街道离开了。而与此同时，聂清飞身上去替孔闻泽挡开一击，随即出手与那人打起来……
马车走的不紧不慢，街道宽阔，行人也少，小厮很是闲适，只拉着缰绳，连马鞭也未用到，他早已经计算好了，按照这个速度，到孔府的时辰刚刚好。
“吁！”
旁边小巷里突然冲出来一黑影，吓得小厮一把拉紧缰绳，不待他看清，脖子上已经被架了把明晃晃的长剑。
“诶诶诶……你你你……”
“马上出城！”那人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不然，我削了你家主子的脑袋。”
小厮不敢乱动，只眼光朝马车里看了一眼，那人一把将他拉下来，掀开帘子就钻了进去。
小厮惊惶不已，赶忙从地上爬起来:“二爷！二……”
马车里传来声音:“阿明，送这位公子出城。”
阿明顿了顿，继而恭恭敬敬的应道:“是，二爷。”
说罢，赶着马车往出城的方向去。
车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马车的速度依旧如常漫不经心，男子明显对这个速度不满，冲着外面的人嚷道:“你会不会赶车？这匹马是没吃饭吗？你信不信老子……”
“我不喜欢太快。”马车里的人突然说了一句。
男子朝后座的方向看过去，方才进来的急，他连人脸都还没看清，只记得捞开帘子时，迎面嗅到一股说不出的清冽味道。
又听那小厮唤“二爷”，他只当这车里坐着城里的富户，没想到却是张年轻面孔。
一身月白袍服，玉带嵌腰，白玉的发冠，晶玉的坠子，连带手上的折扇都镶了玉作装饰。
富户他也见过不少，从前他在夔州教训的都是富户。比这人更豪奢的他也见过，可偏偏这般华丽富贵的装束，在这人身上竟没有半分俗气。
男子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人。
眉目清雅，挺鼻薄唇，额间自生一点红痣，不浓不淡。眼光瞥见人握着折扇放在右腿上的手，层层整洁的袖口里只露出修长白皙的指节，一一扣在纸扇上。
养尊处优，一看就不食烟火！
男子脑袋里腾的便冒出这几个字来。
不过这时候，他可顾不上车里坐的是哪家的贵公子。他方才不知惹到什么厉害角色，受了人一刀，这会儿正逃命。若是贵公子更好，一会儿出城之后，劫了财物道是将盘缠给搞够了。
“让你的小厮将车赶快点，不然……小爷我可不敢保证，你能不能活着走出去？”
那人看了他一眼，眼光迅速扫过他手臂上的伤口:“快不了，若是快些，这马车便颠的慌。”
男子道:“我管你颠不颠，我……”
“阿明？”马车外面突然有人唤阿明，马车突然停住，男子立马捞开窗帘往外看了看。
“闻泽少爷。”是阿明的声音，“你……你怎么在这？”
“我和师傅方才教训了个恶霸，那恶人狡诈被他给逃了，我们一路追过来，没想到碰见你。车里可是承翊哥哥？”
阿明的语气有些不自然:“是……是二爷。”
“听说承翊哥哥前些日子采药坠了崖，可好全了？”
“谢闻泽少爷关心，二爷很好，幸好那山崖下有棵歪脖大松树，给二爷挡了灾，只额上被树枝划了道口子，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伤了。”
孔闻泽松了口气:“那就好。承平哥哥这回可一道来了？文彦哥一直念着与他切磋箭法呢。”
阿明道:“老爷刚打通跟姜国那边的商贸，他不放心交给底下人去做，所以带人亲自去了。哦，对了，文彦少爷上次提的夜明珠，老爷这回让二爷一道带来了，说是这回走不开，算作赔礼。”
孔闻泽道:“文彦哥就随口一说，承平哥哥怎还当真了？诶，那我上次要的琉璃灯，承平哥哥可让你一道给我带来了？”
阿明挠了挠头，面色为难:“这……老爷道没交代。”
孔闻泽登时道:“看吧，从小到大，承平哥哥就偏心文彦哥，文彦哥不就比我高，比我俊，比我聪明吗？我可是他亲兄弟，他对我还不如对人郑家公子。有机会我可得好好问问他。”
阿明不知所措的笑笑:“这……闻泽少爷，你是知道的，老爷他待文彦少爷好，也是有原因的。文彦少爷他……”
“我知道，当年叔父带领的商队遭了山匪，婶婶殉情，丢下一个烂摊子，整个孔家赔的连将叔父和婶婶下葬的钱都没有。还是才七岁的文彦哥偷偷将他郑家的家传玉佩给了他才挺过去，最后东窗事发，文彦哥闭口不说玉佩给了人，差点被郑伯父打死。”
阿明点头认可:“老爷常说，文彦少爷自小心地善良，他既是兄长，多看顾些是应该的。”
孔闻泽道:“好吧，算他偏心的有理。”
说了半天话也不见马车里的人回应，孔闻泽有些纳闷:“阿明，承翊哥哥怎不应我？那恶人被我师傅打伤了，也不知窜到何处，不如你们捎我们一段，再不回去，估计我爹又该发飙了。”
阿明朝马车瞟了一眼，也不知怎么应:“这……”
“怎么了？”
阿明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他既担心车里出什么事，又指望孔闻泽能替他家二爷解围。
“承翊哥哥，捎我们一段……”孔闻泽说着就走过去，伸手欲揭帘子。
“闻泽，”车里传出声音，“你且与你家师傅先行一步，我落了东西，得回去寻。”
“落了何物？若不是要紧的物什，也就作罢，何苦费那些事？”
外面的阿明立马会意，接过话道:“是要紧的东西，那包裹里装着给文彦少爷的夜明珠呢，我们得赶紧去寻。”阿明边说边爬上马车，“闻泽少爷，二爷一会儿就到，驾！”
“诶，诶……”孔闻泽话还没说完，马车已经往前去了，孔闻泽无奈的朝聂清摊了摊手，“师傅，别见怪阿，承翊哥哥性子冷淡，向来不爱与我们这些亲戚走动。我猜要不是承平哥哥这次走不开，他是绝计不会来抚君城。”
聂清不解:“为何？”
孔闻泽叹了口气:“当年叔父死后，他和承平哥哥被赶出孔府，沿街乞讨三月，受尽苦楚。听我爹说，自当年他和承平哥哥捧着爹娘骨灰离开，这二十年来，他从没回来过。”
孔闻泽有几分落寞，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无奈。
当年孔家巨变，发生了太多措手不及之事，他是运气好，晚出生了几年，才叫他躲开那些遭罪的事。
可无论如何，每每忆及这些，他都觉得是他有愧于人。
“如今，承平哥哥这一脉在越齐九州之地财力无人能敌，承翊哥哥也是此地首屈一指的医者，倒是我，跟他们比起来，差远了。”
聂清看向他，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头:“他们很好，你也不差。”
孔闻泽抬头看着他，有几分不确信:“真的？”
“你的骑射就算是放到仙门弟子中，也算的上佼佼者。至于身手……”
聂清没说是因为他这几年根本没管过人家，任其自由生长。
“我身手如何？”
聂清移开视线:“身手……身手慢慢练，你不练怎么成？”说着他转身往孔府方向去，孔闻泽跟上他:“可怎么练呢？师傅，你给我的刀法、剑法、心法已经快堆到桌面上了，你能不能亲自教教我？”
“有时间再说吧。”
“我有阿，我每天都有时间。”
聂清心道:可我没有阿。聂氏那么多事，哪能天天跑来抚君城教他？
“师傅，师傅，好师傅，你就指点指点我吧……你看我连一个地痞流氓都打不过，说出去多给你丢脸阿，师傅……”
被他磨得没办法，聂清只好应了:“好吧，以后我每一……”见人神色真挚的望着他，聂清又改口道，“每半月来一次，你自己要有心理准备，我若亲自教你，可容不得你偷懒耍滑。”
“放心吧师傅。徒儿若偷懒，任凭责罚。”
“贫。”
“师傅这话可错了，我孔家可是这抚君城首富，谁贫，我孔闻泽都不贫。”
“……”
聂清莫名觉得心情好了些许。
就像有一阵风，轻轻将心头的阴霾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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