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
江厌离默默燃了香，君不器静静立在旁边听她对着江枫眠和虞紫鸢的牌位自说自话。
就像寻常拉家常一样，说的也都是近段时间的事情。
敬完香，君不器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两人便往厨房去。
江厌离照例熬了莲藕排骨汤，汤锅在火上咕嘟作响，整个厨房都是氤氲的香气。江厌离在择莲藕，君不器取了干净的碗碟备用，将盛汤的白瓷盅拿过来，又拿了些莲子和红果到外面去洗净。
两人也没说话，兀自忙着手上的事。
“娘，”金凌突然进门，“到处找不见你，我一猜就知道你在厨房。”
“阿凌，你怎么来了？你爹和舅舅他们可是说完正事了？”
金凌戳了戳旁边洗好的莲藕，淡淡道:“说完了。蓝氏和聂氏同意结盟，不过……”
江厌离看向他，等着他的下文。
“祖父说，玄门势微，要想对付这些妖魔，还得拉拢温氏才能成事……”金凌脸上明显不满。
江厌离看了看他，几不可见的叹了口气，继而拿了支莲藕过来切成小段。
“祖父有此提议，我无话可说。可聂宗主竟也会同意拉拢温氏？他难道忘了前任聂宗主和陆……是死于谁手？”
江厌离和声道:“阿凌，这些事聂宗主自有考量。”
金凌似泄气一般，目中黯然:“我知道，如今各宗门自保尚且艰难，无论什么深仇大恨都得先搁置一旁。可依我看，拉拢岐山温氏，不外乎与虎谋皮，况且，如今温氏动向不明，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与温氏结盟，空想而已。”
江厌离道:“阿凌，许多事情，我们哪里看得清？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前路也好，过去也罢，人活着，都是活在当下。”
江厌离将切好的藕段放进汤锅里，将盖子盖好，继而又将旁边一个小锅打开，拿勺子搅了搅。
金凌又道:“众人对温氏的容忍，无非就是他们与妖魔相比，与我们是同类罢了。所以他们能容忍温氏的罪行，却轻而易举就处死另一个人。”
“阿凌……”
金凌立在原地，恍若失神一般，江厌离也不知该如何开导，只好默默陪在他旁边。
“阿姐，”君不器端着洗好的莲子和红果进门，“这些够了么？”
江厌离伸手接过来，笑道:“你哪回洗的不是正好？”
立在旁边的金凌看了看他，“娘，他是？”
“……”江厌离莫名顿住。
君不器自顾自拿过旁边的刀将碟子里的红果一一破开。
金凌道:“莫不是我那位从未谋面的小舅舅？”
江厌离一怔，金凌看着人又道:“听说你以前因为临阵脱逃受了温氏戒鞭一直在眉山养伤？”
君不器没应。
“难怪我从没见过你……”
“阿姐，剔好了。”
江厌离将他取过核的红果倒进汤里，金凌将人打量了一番，又要说什么，江厌离却先一步将旁边一个瓦罐打开:“不器，给你的银耳雪梨汤熬好了，阿姐给你盛一碗尝尝。”
“谢谢阿姐。”
江厌离盛了半碗递给他:“看看阿姐的手艺可退步了？”
君不器略略尝了一口，浅浅一笑:“阿姐手艺还跟以前一样好。”
江厌离含笑看着他:“你阿，尝到一丁点甜就欢喜的不得了，哪里是阿姐手艺好，分明是这糖水合你意。”
君不器笑笑没答话。
“我这还熬了莲藕排骨汤，一会儿你给阿澄和阿羡他们送过去。”
“嗯。”
江厌离一边说一边将瓦罐里的银耳雪梨汤盛到一只白瓷盅里:“这盅银耳雪梨是给你的，等晾凉些，味道更好，我让阿凌送到你房里。”
君不器正要说不用麻烦金凌，谁知金凌却先道:“他自己没长手么？”
江厌离不禁蹙眉:“阿凌……”
“玄门子弟，受戒鞭已是毕生之耻，竟还是被外人处刑，简直是奇耻大辱……”
江厌离制止他:“阿凌，不得无礼。”
金凌也懒得再说他，因为他根本不屑同这种临阵脱逃的懦夫多费口舌。
君不器也淡然，并没反驳，默默将碗里的银耳雪梨汤喝光，然后便端起莲藕汤，“阿姐，那我先过去了。”
“别烫着。”
“嗯。”
见君不器出门，金凌在厨房立了一下，转身又跟了出来，“诶，你去哪？他们方才议完事，舅舅这会正跟蓝宗主说话，你莫不是还要端着汤凑上去？”
“那我去他房里等。”
金凌看了他一眼:“如今修真界人人自危，舅舅忙着商讨御敌之事，你竟还有心思围着厨房打转。”
“有人打仗，有人备粮。不是正好？”
金凌轻哼了一声，毫不掩饰对他的鄙视。
走了一段，江澄和蓝氏、聂氏的人迎面而来，一瞧见君不器，江澄抬脚就走了过来，伸手便将东西接过去:“这种事让底下人做就是了，你添什么乱？”
君不器道:“阿姐特意做的，我给你送到房间去。”
“不用了，”江澄拦住他，说着招呼了旁侧的修士过来，将汤交给他，“魏无羡爱喝，送到他房里。”说完，江澄又道，“他又去哪了？不去自己拿汤，使唤你去？你身子好全了吗？他还一天天的没个正经样子。”
君不器道:“跟大师兄无关……”
“行了，你让人替我安置一下蓝宗主和聂宗主他们，我有事出去一趟。”
“好。”
“给你请脉的大夫一会儿就到，你别忘了去我院子里等着。”
“嗯。”
“累了就早些休息，不用等我和魏无羡用饭。”
“嗯。”
江澄看看他，继而同蓝氏和聂氏的人说了两句便离开了。
待他离开，君不器这才走过来见礼:“蓝宗主，聂宗主，这边请。”
“多谢君公子。”
君不器微微颔首，引着他们沿着走廊往客房方向去。路上，聂怀桑同他说话:“君兄，你和魏兄下落不明多年，如今见你二人平安无事，我们这才安心。”
君不器道:“多谢聂宗主挂念，我和大师兄一切都好。”
聂怀桑一脸不忍:“这些年你们定是吃了不少苦，听说当日你二人是被那温氏之人暗害，江氏真可谓深受温氏之害，也难怪江宗主此番不同意拉拢温氏，换做任何人，也决计忍不下这口气。”
“聂宗主，你的房间到了。”君不器让人将房门打开，聂怀桑向他致谢:“君兄，有劳。”
君不器颔首，继而引着蓝氏的人往前面去。
聂怀桑立在门口环视了一眼四周，见此处背靠竹林，便随口称赞了一句，“莲花坞还有这样清幽雅致的地方，真是难得。不过此时正值盛夏，想来夜里蚊虫定然扰人清净。聂清，你去把驱蚊香先燃上。”
旁边侯着的江氏弟子接过话道:“聂宗主放心，宗主早已着人燃过驱蚊香，不会扰你清净的。”
闻言，聂怀桑便是一笑:“有劳江宗主了，为怀桑想的如此周到。”
江氏弟子道:“聂宗主误会了，莲花坞夏季潮热，因着近山，最易生蚊虫，所以小师弟一回来，宗主便让人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
聂怀桑纳闷:“怎么？君兄也不堪其扰？”
那弟子道:“小师弟向来不喜这些蛇虫鼠蚁靠近他。”
聂怀桑惨然一笑:“江宗主有心，连君兄这等小事都如此上心，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他突然想起聂明玦，想起他的二哥。
可他又不能容忍自己陷在情绪的泥淖里，赶忙调整好心绪，进门休息去了。
江氏弟子这才退下。
夜里。
聂怀桑突发急症，幸亏蓝曦臣及时赶到才将病情稳住。
这事自然也不好传扬开，只说是受了风寒，要修养几日。
蓝氏、聂氏等家族结盟之事传开，不少家族纷纷响应，很快便建起以江氏为中心的联络网。
云梦江氏地理位置绝佳，居中可通东南西北，再加上水路便利，给养供给毫不费力。
魏无羡更是在江陵一战成名，以一人一笛大败妖魔。
正在众人欣喜之际，雪玉之巅麟华殿重开，祥瑞现世，天尊降临，妖魔退避，万民俯首:
“无妄天尊，佑我众生，与天同寿，光照千秋。”
“这无妄天尊到底什么来头？不到半月时间就轻而易举平了妖魔之乱。听说他凭一己之力就让妖魔两界立契承诺永不相犯，好生厉害阿。”
魏无羡抱着头走在街上，江澄和君不器与他并排而行。
妖邪赶走之后，街市虽然不如从前热闹，但好歹已经有不少人出摊。
江澄道:“人家是天尊，自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比。雪玉之巅是何处？那可是距离成神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魏无羡道:“我还以为成神是个传说呢，没想到还真有。听说这位天尊神龙见首不见尾，至今还没有人一睹真容呢。我倒是好奇这天尊是什么模样？”
江澄道:“总归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不至于多出什么来。”
“哈哈……江澄你啊，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不器，”魏无羡转头问旁边的君不器，“你说呢？”
君不器道:“听说人间界大兴土木，为他建神殿，塑神像，想来那神像的模样总该与他有几分相像。”
魏无羡道:“可不只为他塑了神像，听说他座下还有十二尊者，神殿里一道都供着呢。”
江澄道:“这些人也是真能臆测，只恐见也没见过，像却已经塑出来了。”
君不器道:“既然跟前有差使之人，描几张画像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器，你这话是何意？”
“没什么，只是想到人间界刚刚遭大劫，这时候修神殿未免太过劳民伤财。”
江澄道:“这些事情我们也管不了，人家愿意修便修，好歹如今这战事消停了，莲花坞也该好生修养一阵子。”
魏无羡点头认可:“不过话说回来，此番对付这些妖魔，咱们也算出了大力气，这雪玉之巅不会一点动静也没有吧。”
江澄道:“怎么？你还指着人给你封个名头？”
魏无羡笑道:“那道不是，我就是好奇，想一睹真容罢了。咱们修行多年，还没见过仙神呢，若能瞧上一眼，也能满足一下好奇心。”
江澄白了他一眼:“哪儿都有你。人是天尊，此番又有济世救民之功，我们受人荫庇，当存敬畏之心，别嬉皮笑脸的胡扯。”
魏无羡道:“我没不尊重人天尊，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
“说说也不行，叫人听见，该如何说我莲花坞？”
魏无羡道:“是是是，不说了，免得你唠叨。”
“你……”
旁边君不器看了眼天色，提醒道:“要变天了，咱们回去吧。”
江澄看向远处天空:“看样子又是大雨，快走吧，别让这雨落到身上。”
魏无羡道:“要不比比看，谁先进门？”
“滚，谁要跟你比？”
魏无羡又凑到君不器跟前:“不器？”
“一、二、……”君不器还没数完，魏无羡已经一个箭步冲出去:“不器，来追我阿！”
江澄黑着张脸拦住就要追上去的君不器:“你还真去？没半点正经样子，我看他就适合被狗撵。”
远处还传来魏无羡的声音:“江澄，不器，快来阿。”
“死性不改。”
君不器看着魏无羡消失在人群里，浅浅一笑:“江澄……”
江澄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忍不住转过头看向他:“我在你跟前，你唤我做什么？”
“你有什么愿望吗？”
“什么？”
“如果给你三次愿望成真的机会，你会许什么愿？”
江澄冷着脸:“我不信这些。”
君不器望着天空没作声，片刻后身侧还是响起个低沉的声音:“至亲不离，江氏安泰，天下太平。”
闻言，君不器浅笑，江澄看了他一眼，反问他:“你呢？”
君不器不说话，这时，旁边两个追逐打闹的孩子突然摔了一个，趴在地上呜呜直哭，他什么也没说便到旁边买了串糖葫芦递过去，那孩子只顾着糖葫芦，连哭也忘记了，糖葫芦吃完不过一会儿功夫，爬起来又跟人继续追逐打闹……
“你看，小孩子多好哄。一点甜头无论什么烦恼伤痛都能忘到九霄云外。”
江澄道:“那得看怎么哄，方才那孩子喜欢糖葫芦，你拿糖葫芦自然有用，你若换成蜈蚣蜥蜴试试，不哭爹喊娘才怪。”
“……”
“所谓投其所好，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你这么大人，连这也不知？你不是将魏无羡哄得挺好？”
君不器道:“大师兄好琢磨，他的好恶都在面上，从不伪饰，也不屑伪饰。”
听他突然说这些，江澄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你今日怎么了？前些日子战事胶着不见你心事重重，如今一切顺利你反倒多愁善感起来。”
君不器自顾自道:“江澄，凡人有所求便求诸于神，这神若有所求，又该求诸谁？”
江澄道:“神不都是无欲无求么？再说，既为神，还有什么办不到？求诸己便是，何必求诸他人？你想求什么？”
君不器道:“我想回忻州。”
江澄一怔:“你要离开？”
“君不器在莲花坞多年，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江澄想说什么，可想到君不器也没说错，他的确已经在莲花坞十数年，怎么也该回他忻州君氏看看。
“打算回去待多久？我到时让人来接你。”
“不用了。我打算回去之后，将君氏祠堂整修一番，再置办两亩薄田，过几天寻常人的日子。”
江澄诧异:“你不打算回来了？”
“如今一切平定，莲花坞有你和大师兄，不日便可重获昔日荣光，我留在这也没什么意义。”
“谁说没意义？你自小在我莲花坞长大，如今二话不说就要离开，你……你当我江氏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上次大夫来请脉，你也听到了，我金丹损毁严重，灵力也消散的厉害，迟早都会沦为常人。我不过是为我提早打算罢了。”
“那……那你要回忻州的事情跟魏无羡说了吗？”
君不器看了看腰上的玉佩，摇摇头:“还没。”
江澄顺势道:“那你先同他说，魏无羡若许了，我自没道理强留。”
“大师兄不会不同意。”
“等你问了再说。”
两人一路慢行，天边的雨眼看就要落到二人身上，却又一直挂着不落。
“大师兄很好，从未逆过我心意，处处为我着想，反倒是我，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你何曾添过麻烦？道是魏无羡，从来没让人省心过。”
君不器道:“大师兄跟我以前一位兄长很像。他桀骜不驯，骄傲自负，却又明媚照人。可他又跟大师兄不同。到底他只是刻意活成这副样子罢了，不及大师兄万分之一的潇洒。”
“如此说他城府极深？”
君不器摇头:“从前我不理解他时，也如此想。心想这世上怎会有他这样城府深沉、绝情无义之人？可后来我才明白，绝情无义的从来就不是他。我一次次伤他，一次次致他于险地，可他从来都不曾放弃过我。”
江澄看着他，静静听他说。
“他这个人，外人看来坚如磐石，其实呢脆若琉璃。旁人的事情他应对如流，信手拈来，一碰上跟自己有关的事，便束手无策，他那些聪明智计仿佛被狗啃一般，最终只能落得个狼狈逃窜，一败涂地的下场。我时常在想，但凡他心肠狠毒三分，也不至于如此。可我忘了，他不是我。”
“他把身边每个人都照顾的妥帖，却唯独不懂如何照顾自己。人人求诸神，神却只能求诸己。人人都指望着天下太平，可正因为有这天下人，这世道永难太平。这么多年，他就守着这个可望不可即、空空荡荡的梦，挣扎沉浮。”
江澄不知他在说什么，只问他:“那你兄长他，如今在何处？”
“不知道。我体内虽有他一魂，却也感应不到他的存在。”说着，他看向天上漆黑如墨的黑云，“你看，明明妖魔已退，可这妖魔之气却几近冲天……”
江澄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不禁皱起眉头。
“雪玉之巅乃仙境，如今那一方却无半分灵气。”
“阴司十殿神君掌轮回，大师兄却能操灵纵怨，控尸令魂，阴司向来规矩森严，如今竟如无物……”
说着，他戚戚然笑了一下:“这天地秩序，终究要被改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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