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9 终

禁制加固好，众人都退到四周。

风星衍看了一眼正对面的温若寒，此刻他正冷眼看着他这个待决囚徒、杀人凶手，还有无名妖孽，等着将他烧成灰，然后撒出去。

这个人还是跟从前任何时候见他一样，冷傲又威严。他想不出在决定要将他处以火刑时他是怎样的表情，或许，也是这副样子吧。他的性子他也算看的透彻，爱之欲让其生，恨之欲让其死。一点缓冲也不给人留，一点余地也不给自己留。

或许，从他认定他杀了清十那一刻，在他眼里，他风星衍就是个死人了吧。

温若寒走过来，身侧跟着的修士执了火把，他是要亲手送他上路。也许在他看来，这样方能解心头之恨。

“你还有何话要说？”温若寒看着他，眼光出奇的冷静，连愤怒和恨意都消失了。

风星衍抬了抬头，他实在觉得没有气力了，他甚至觉得每说一个字他都离死亡更近一步。他害怕死亡吗？害怕的。

尽管如封冥所说，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消失，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死亡，都是真真切切的。无论精神肉体，都是真真正正的在经历这一遭。因为他是真实存在的。

“九哥……想让我说什么？”他一张口，污血便从嘴里滚出来，落在脏浊不堪的袍子上，然后顺着袍服的纹路一路滑下去。

温若寒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你跟清十很像，如果他不出现，或许我这一生都会将你当成他。”

风星衍望着他挤出一个笑容，眼泪汇集到眼角滚出来，沿着鼻梁落到龟裂的唇上，然后慢慢晕开。

“可你，终究不是他……”

这一刻，风星衍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或者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悲伤。

可他想，他应该是高兴的，因为温若寒这一刻不再将他当成清十，而他从来也不想成为清十。

“九……哥，”他的声音发颤，气息微弱的像是随时都会消散一般，“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温若寒道：“你是个不错的对手，或许，以后我会记得你，风星衍。”

说罢，温若寒接过火把，风更大了，在耳畔呼啸的厉害，可那火苗却窜的高，丝毫也不受天气的影响。

温若寒看着他，继而将手中的火把扔向他脚下的柴堆，浇了松油的木柴一点就着，大火一窜而上，将风星衍整个人完全吞噬。温若寒转身往后走，大火中传出风星衍的声音：“洛九川……”

温若寒脚下微微停住，又不自觉的转过身看向面前的大火。人已经看不清楚，只能看到里面有个黑影。

“这个名字，我很喜欢……”

温若寒停在原地，但声音戛然而止……

狂风大作，火势随之猛涨，十来米的石柱也被整个吞没，周围的人静静看着，每个人脸上的神情出奇的一致。

所有人都以为这作乱的妖孽伏诛之后，天下会安定些，可石柱周围的木柴烧了一天一夜，到第二日清晨，来巡视的弟子们却发现，这人竟然还没死……

于是人们赶忙又搬来更大堆的木柴，浇了更多松油，这回，足足烧了三天三夜，人们都以为这风星衍必然已经化为灰烬，可火势熄去之后，他竟然还存着一口气。

连封冥都感到诧异。

他已经被烈火折磨的不成样子，面目全非，身体变形，衣衫褴褛，白发也早已烧尽，可他就是不如了这些人的愿。各宗门各显神通，什么招数都用上了，甚至蓝氏还来人弹了安魂曲，可这个人就像幽灵一样，怎么也不肯消散。

宗门修士已经被风星衍弄的人心惶惶，都说他是地狱跑出来的恶鬼，若不诛灭，必然会卷土重来，报复宗门，可他们束手无策。

那是火刑的第六日。

雪停了，但天光惨白，寒风呼啸。

聂怀桑在封冥的陪同下上了这高台。

他需得有人陪同，因为他的修为不高，一是防止风星衍这恶鬼反扑，一是他也放不出神识与人交流。

封冥像一个旁观者立在远处，而聂怀桑还是跟从前一样唤他二哥，“二哥……”

听到熟悉的声音，风星衍缓缓睁开眼睛。他的左眼被烧伤了，血已经凝固住，只有右眼还能稍微睁开一条缝，“怀桑……”

他的嗓子许是被烟熏的，像是吃了把沙子在嘴里，跟从前的声音判若二致，听起来像个奄奄一息的老人。

聂怀桑还是寻常那副装扮，青黑的家族服，手上捏着他最喜欢的那把扇子，“听他们说，二哥不愿离开，怀桑特地来送二哥一程……”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包糖莲子，他想给人喂上一颗，可发现人嘴唇烧伤的厉害，也就作罢了，只将那包糖莲子放在他脚边。

“二哥还有什么未了心愿，说给怀桑，怀桑替你全了便是。”

风星衍看着他，好半天都没开口，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心愿……”

聂怀桑道：“二哥不是一心愿着天下安乐吗？如今妖邪肆虐、生灵涂炭，二哥所愿怕是落空了。”

风星衍道：“这岂是一日之功？慢慢来，会好的……”

见他额头上的血滚下来，聂怀桑从袖口里掏了方素白的手帕轻轻替他拭去：“二哥心怀天下，有救世之心，可为何不救大哥？”

“怀桑……”

“二哥真是天真啊，一人不救，何以救天下？不过天道循环，因果报应，你弃我大哥而去，终究，你也为人所弃。”

聂怀桑就立在他面前，说话的声音只他二人能听见。风星衍怔怔的看着他，聂怀桑依旧神色淡然：“终归，你与聂氏从来就不是一条心。你既向着温氏，如今温若寒亲手送你归西，你该瞑目了。”

“怀桑，不是你想的那样……”

聂怀桑淡淡道：“大哥赴死相救于你，你便当真让他有来无回。初始我还以为你只是对聂氏弟子遇难袖手旁观，没想到对大哥，也是如此。”

“……”

“你这一身本事便尽管拿去救你的世人吧，愿你的盛世天下永垂不朽，愿你孑然一身，与天同寿。”

风星衍怔怔望着地面，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他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怀桑，”这一刻，他什么都明了，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唤他，“我是你二哥，你该信我……”

聂怀桑看了他一眼：“你是谁，你不比我清楚？”

风星衍一字一顿道：“我是陆晚亭，你的亲二哥。”

聂怀桑道：“是我入戏太深，还是你入戏太深？我二哥早就病死在临淮，从未来过不净世……”

风星衍看着他：“你就如此肯定？”

聂怀桑不应他。

风星衍又道：“我只会跟与我有羁绊之人产生交集，从我来到你身边那一刻，不论我对其他人而言，我是谁，但对你而言，我就是你二哥，我就是陆晚亭……”

聂怀桑问：“还重要吗？”

风星衍垂下头:“不重要了……”

“那还说什么？”

聂怀桑将手上那方手帕扔到地上，转身欲走，风星衍叫住他：“怀桑，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跟我说……”他一字一句说的极慢，像是每个字都是从心窝里挖出来一般，“你很喜欢我这个二哥，要跟我当一辈子好兄弟……”

聂怀桑头也没回的应了一句：“人妖殊途，恕我福薄。”

“你还说不管何时何地，都会接我回家……”

“吃一堑长一智，引狼入室之事只此一回。”

“怀桑……”

“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将你从临淮接回来……”

“……”

身后再无任何回应。

聂怀桑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静，直到远处的封冥惊诧的盯着他身后，他这才转过身，在他回头那一瞬间，风星衍整个身体瞬间破碎成灰，一股大风呼啸而过，霎时间将其吹散。

石柱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未曾留下，只剩撒了一地的糖莲子……

聂怀桑怅然若失，呆若木鸡。

封冥立在远处，几分阴郁之后，眼中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光。

忽然间，天雷乍起，乌云蔽日，黑云翻涌，数道闪电从天而降，将天空活生生撕出一个又一个窟窿，接着，天火倾泻，地动山摇，整个高台都在颤抖……

“聂宗主，快离开这里。”有人护着聂怀桑离开，他身后的石柱随之倒塌，整座高台瞬间倾塌。

与此同时，各处的修士们纷纷涌出来：“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天火！天火！”

“轰！轰！轰！”

闪电奔雷齐下，接着一道巨大的裂痕自闪电落下之处开裂，瞬间在地上撕开一条绵延数千里的丈宽裂缝，裂缝底下腥红一片，岩浆翻滚……

哀嚎。

惨叫。

奔雷。

闪电。

日头。

大雪。

狂风暴雨。

江河倒流。

整个世界一片混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地动！是地动！”

“尚河决堤了！”

“天沧山结界崩裂，妖邪正大肆涌出！”

“魔界……魔界解封，万魔出动！”

“魔界不是早就覆灭了？”

“不知道啊……”

“快！传令下去，即刻封山！”

“即刻封山！”

“……”

封冥立于云巅，俯瞰世人匍匐在他跟前。

他右手一翻，一封墨金色的折子赫然出现在他掌中，继而凭空在他跟前展开。

蓝曦臣、温若寒、聂怀桑的名字一一消散。

泛金的纸面洁净无比。

“这天下，终于重归我手，衍儿，你放心，以后，我会替你看好它。”

……

你想要的世道到底是什么样的？

——众生皆安乐，强不执弱，众不暴寡，富不侮贫，贵不敖贱，有余则济，倚力而达，天下安泰，四海升平。

那妖魔呢？

——什么妖魔？

你这意思是，不仅要让人间界民生安泰，妖魔也要一视同仁呗？那干脆咱们广开学堂，什么妖阿魔阿都来，凡人子弟和咱们世家子弟一块听学，再让各宗门教它们修仙，你觉得怎么样？

——如此甚好。

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难怪大哥说留你不得。得亏你现在只是想想，你要真这么做，修真界当真留你不得了。

——我相信，总会有那一日。

我说你怎么还不死心阿？你就不能死了这条心？

——要我死心也行啊，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天崩地裂，江河倒流，或许我就能死了这条心……

……

天崩地裂。

江河倒流。

这回，你死心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