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至午时,太阳便已高悬天迹,灼灼日光只晒得城楼内亦如汤瓮……
“沐公子啊,今已是第八日了,吾等先前一败再败,如今迫守孤城,一并算来共折了两千余军,又正值此三伏天,将士们已是体虚力乏,颇有怨言……若是北人仍是依如往复地强攻,恐怕长沙城也终难守住……”
张太守端起青瓷壶,正欲沏茶,却不料手一颤,将那滚汤漏洒了些,直溅得那案桌上如玉珠落盘,四散开来。
三日未合眼的劳苦已令这天命之年的长者双目胀痛、目光所及之处皆虚影重重,此时是四肢无力、昏昏欲睡。
“张大人切莫坏了身子,在下愿替太守把守城楼……”沐风雪赶紧上前搀扶道。
太守连连摆手道:
“君虽能,但恐吾不在,难调得动这城里的兵士……”
正此时,一个探报的小卒跑上殿道:
“大人,真幸事也,方才见那北人的军队退入了翠篁林,于阴凉处下塞!”
“看真切了吗?”张询道。
“回大人,小的亲眼所见,绝无半句虚言!”
立于一旁的沐风雪心中一惊,确如萧春萤所言,此时正值暑热,北人又深入潭州数十里,只需坚守城池,待其兵锋已衰,不出数日,其必退入山林,届时再以火攻之,便可破敌!
这小小童儿竟如此料事如神,颇有张子房之风。
“好!再探,每过一个时辰便来报与我一次!”太守此刻紧锁的眉头也总算放松了些许。
“是!”
那士兵遂领命而去,不表。
“沐公子真神人也,北人果真入了竹林!”
沐风雪赶紧抱拳回曰:
“岂敢、岂敢……太守大人即刻便可传命各营,备好火油箭矢,今夜三更待贼军睡下后,方可出战!”
“好!此役若胜,功全赖君!”太守言毕,便欲下跪,沐风雪赶忙拦住道:
“能为大人解忧,本就是在下幸事,何需行此大礼。”
“李大人曾说君乃国柱之才,今吾视之,确如其言!”
待得营中之事布置妥当,沐风雪方才暂辞太守,往自己住处去了。
众人已于屋内备了晨炊,待得他来,皆起身相迎,却唯独不见了萧春萤。
“萧姑娘何在?”沐风雪问道。
“春萤妹妹正于里屋摆了七星灯,似乎在做法事!”钟灵儿道。
“我要见萧姑娘!”
“还是不要进去的好,我先前给她送饭,结果给骂了出来!”于正风耸了耸肩道。
“定是汝无礼!”沐风雪只给了他一记手刀。
“正风方才进去时,雷厉风行,不慎踢灭了一盏灯……”钟灵儿对此唯有叹气,娓娓道出实情。
“春萤妹妹哭了……”
“哎呀,我也并非有意为之,不过灭一盏灯,再点便可,又非难事!”于正风捂顶道。
“汝真是……”沐风雪一时竟不知如何解释,毕竟于正风本是修武之人,又如何识得其中的奥妙?
方此时,萧春萤出了屋,着薄纱素衣,持白旗,如奔丧一般,双目微赤,泪迹未干。
沐风雪大惊,速上前躬身道:
“萧姑娘此是为何?出了甚么事?”
“此林中生灵休矣!再不得救……”萧春萤声如细雨,略存哭腔,更显可怜。
“在下本作此七星灯,以祭苍天,水火无情,只求此焰烧那贼人便可,切不可伤及无辜众生,谁料于正风竟将那巨门星灯踢得倾覆,此术已破,再无救也!再无救也!”
于正风方知此过之重,只得长跪而谢之曰:
“我的错!给春萤妹妹赔罪了!”
“跪我做甚,汝应跪那篁林众生!”
眼看这二人就要吵将起来,沐风雪和钟灵儿互使个眼色,将他二人拉开,特别是萧春萤,此计本就出自她手,决战前夕切不可误事!
“吾知萧姑娘乃仁善怀柔之人,但此时应以大事为重,若是护住了这半个荆州的百姓,此林中之灵也算死得其所了……”
既闻此,萧春萤瞑目定神,足足过了一刻钟方道:
“也罢、也罢,既已有此祸,无可逆转,还是莫误了后事……”
随后又曰:
“太守大人可已准备?”
“火油、箭矢、战骑皆已齐备!只等三更时出战便可。”
“甚善,吾等江夏兵士也应与之配合……公子且去传令升帐,在下速去更衣!”
“既是萧姑娘之谋,便理应由萧姑娘发令!”沐风雪言毕,将江夏太守印递与她。
“公子且慢,在下不过一村野童儿,如何受得此印,还请公子收回!”
“萧姑娘之谋,胜吾十倍,有何不可!此决战当前,切勿推辞!”
见沐风雪心意已决,萧春萤便也只能纳了印绶,前往正堂道:
“传命,升帐!”
“是!军师有令,升帐!”守门的战士立刻朝屋外喊道。
柯严、钟灵儿、于正风等人皆分立两侧,毕恭毕敬,同沐风雪一并高喊:
“军师威武!”
萧春萤见此,便也暂且将之前的事抛致脑后,先行军令。
“柯严听令!”
“末将在!”壮年男子双手抱拳,干净利落,颇有大将之风。
“令你领我部四百人,皆骑快马,待得三更东面火起,北人必先救其帅账,汝则率军攻其西侧的后军大营,放火焚烧粮仓便可,切记!不得恋战!”
“末将领命!”
“沐风雪听令!”
“末将在!”此刻身着戎装的少年虽少了几分儒雅,但却平添几分英气。
“令你领我部四百人,皆备弓弩,星夜兼程赶赴湘江口,伏于两侧,待敌败军至此时,可扬尘激土作疑兵状并以矢射之,但切记,勿要伤其主将!放其北渡!”
“末将领命!”
“钟灵儿、于正风听令!”
“末将在!”二人亦抱拳颔首行军礼。
“令你二人率我部其余士卒,于此屋旁造一土台,摆香案,祭增长天王魔礼青,右下开一土坑,注清泉,祭广目天王魔礼寿,本为风调,反之调风!速去筑来,不得有误!”
“末将领命!”
“若如此行,此战必胜,望诸君尽心尽力,毋有所怠!”
“谨遵军师军令!”众人异口同声道。
萧春萤点了点头,目送四人离堂后,方才闭目自言道:
“唉!师父,今若使了此计,人家那林中的一亩三分地恐怕也难逃此劫啊……”
“哈哈哈!萤儿哟!只有毁了巢,你才愿高飞啊!”老人的声音中似乎多了一丝愉悦。
“命苦啊……吾也要做无家之人了……”
鹤翔于天方为鹤、伏于地者、鸡也……
既入夜,月黑而星稀,正适奇袭!长沙城内,众军士着甲配刀,皆备火油羽箭,列队听令。
萧春萤便也登了土台,面朝南天,行三拜九叩之大礼,曰:
“巽卦,风风相叠、长风不绝、无孔不入!前有先贤祭天君、即降神风护万民,今吾亦行歌一曲,只求神明再显灵……”
拜毕,又令钟灵儿道:
“烦劳姐姐奏乐……”
少女轻颔首,遂拔动那断纹一线秋,纤纤玉指凭心而行,便有妙曲如细泉鸣溅,流风回旋。
萧春萤再令于正风取了七星剑,执剑而舞,歌曰:
“萧萧飒飒透深林,无影无形最骇人。
旋起黄沙三万丈,飞来黑雾百千尘。
穿林倒木真无状,彻骨生寒岂易论?
纵火飞焰尤猛烈,大江作浪更迷津!
方此时,即有南风四起,直吹得城上战旗皆北指,此之谓“调风”。
“竟真祭来了风?!”于正风见此唯有啧啧称奇!此正是“文道”的厉害之处!
却言那长沙上将高逢领了四千军,已至苪人军塞三里处,待其巡守之士行至后营,方令:
“点火!”
众军士早已有备,少顷便已弯弓搭箭,星星之火尽成燎原之势!
“放箭!”
一声令下,数千支箭矢一并离弦,于那半空中四散开来,如群星失坠,流火飞凐,恰似朱雀行九州,刹时便将那北人的营塞化作火海。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转瞬之间,赤焰卷洗数十里,只将那翠篁林变作了火林!敌军死的死、伤的伤,衰嚎惨叫声不绝与耳,加之竹烟四散,灼雾漫行,顿时令那北人将士不知南北、难辨东西!
只见得熊熊怒焰烧红了半边天,长沙太守张询独立于城楼之上,大呼:
“贼人休矣!吾军必胜!”
而那江夏城内,亦隔江而望,见此大火!
“李大人!快看!”一囚徒推了推身旁的长者道。
“何事啊!”
“对岸起火了!”
“什么!”长者赶紧起身,借着牢窗,朝南望去,果见那冲天猛焰直逼大江,若无此江水相隔,只恐其能凭风烧至江夏。
“败了!贼军败了!哈哈哈哈!”他拍手大笑着,宛如一个孩子。
“天佑大杞!天佑大杞啊!”
此时的对岸,四千长沙军已杀入敌营,兵士们个个高喊:
“活擒贼将孛儿只斤.元烈!”
只叫得那敌军人人心惊、个个胆裂,早已失了还手之力,身处这浓烟烈火之中,却又不知往何处逃窜。死于刀枪之下者十之五六,望风而降者更是数不胜数。
却说那贼将靠着手下死士拼命相护,方才侥幸出了帅帐,直奔湘江口而去。
谁知正值此大乱之迹,后营又起大火,原是柯严已领四百江夏军士杀入粮仓,众人皆凭手中之炬四下点火,万石军粮顷刻间焚尽。
喊杀声只震得天响,竟不知这山林间有多少杞军。贼将元烈已顾不得他人安危,与身边死士寻了些快马,曰:
“此去湘江口多少里?”
一兵士上前道:
“回将军,吾等此刻出发,天明前可达!”
元烈点了点头,遂翻身上马,领数十骑朝西北奔逃。
一路上快马加鞭,狼狈鼠窜,头也不敢回,生怕有杞人追兵。
直待得天边渐明,方才后顾,见无人追杀,这数十骑的队伍才缓了缓步子。
“我军还有多少人?”元烈问道。
身边士卒回曰:
“禀将军,只剩我等了……”
“天哪!大汗将十万人马托付于我,我却只用不到十日便折损殆尽,有何颜面再渡江去……”言毕就要拔剑自吻,众军士皆相劝良久,方才作罢。
然正此时,两侧树丛内忽鼓声大作,尘土飞扬,只见数面大旗于林中竖起,上书沐字。又见一少年身着甲胄,手持长剑,缓缓行来,一袭青衣在这渐息的南风中微微摇曳,曰:
“元烈将军!汉口知县沐风雪奉吾家军师军令,在此候汝多时了,还不快下马受降?”
“你……是你……”,那贼将只气得圆瞪二目,咬碎钢牙,挥起狼牙斩刀便要冲来。
沐风雪微微一笑,轻拍身边的士兵长道:
“记住,射人不射马,此北人的战骑可都是不可多得的良驹!”
“是!”
少年点了点头,随后喊道:
“放箭!”
仅仅射了一轮,那数十骑北兵便已倒下大半,元烈虽恼,但也无法,只得继续奔逃。
望着那渐渐远去的狼狈身影,沐风雪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好!弟兄们,带上这些战骑,收军回营,吃庆功酒去!”
“是!”众军士个个喜笑颜开,大胜而归。
待得回了住处,见柯严正与众人饮酒,料想也是大胜,再一细问,便是斩获数百,俘敌千余。
“萧姑娘呢?”
“屋里歇着呢,这女娃在那祭台上坐了一宿,直待得我等得胜归来,方才休息。”
沐风雪点了点头,与柯严碰了个杯后便径直往屋中正堂去了。
只见萧春萤正伏于案前,早已熟睡。
“劳烦您了,幺鹤先生!”
少年微微笑了笑,解下外衣轻覆在那童儿的娇小身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