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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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圣代。
我己经三十多岁了,仍然躲在昏暗逼仄的小屋里没日没夜的唱戏。我可以听到巷子里的人是怎么样谈论我的,大抵是一些乏味又恶毒的说辞。
纸窗露了个小洞,往日只能隐晦铺盖在窗口的光大片涌了进来,照亮了房间的一禺。我便在晴天呆在那儿,偶然对面清静的时候会清嗓唱戏。
他们一贯不许我唱的,他们嫌我老,体态也不如台柱子的轻盈妙曼。他们说我已经进入了残败期,也总唏嘘我还没开花便已枯萎。
在生活最无趣趋于上古洪荒之时,我遇见了我的第一位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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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登上台子,虽然屏后的帘子落了些,但我还是摇头晃脑的咿呀唱起来。
我沉浸的很深,待唱完“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后便听台下有鼓掌声。
他们不许我上台,如果被发现了我再也上不了台了。我慌乱的低下头准备逃跑,却听底下人抬高的声音:
“别走啊,你叫什么名字,唱得可真好听,小爷以后就去听你的曲了。”
“我……我叫圣代。”
我没敢看他,只是一直低着脑袋同他说话,他又不满的嚷嚷让我抬头。
我不清楚这是谁家的爷,但也知道我得罪不起。未曾想抬起头后看到的是个小孩,他眼下有颗痣,眼睛里带着未经世故的水润与星子,明亮又带有生机。
“你为什么叫圣代,你没有名字吗?”
我摇头说没有。这自然是实话,我打小就跟着师父练了,他老人家也不怪我是个不争气的,混了大半辈子什么名堂都没闯出来,倒落了个“痴人”的称呼。
“这样啊……”他恍然大悟般张开嘴,“我叫doggie,你可以叫我叨叨。”
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总觉得念不通顺,这应该是洋人名字。
他见我不语的样子似乎骄傲极了,高高的抬起下巴,“我这名可是洋名,洋人专门给小爷取的,好不好听?”
我从前在隔壁洋人小孩那儿听过他口齿不清的喊“dog”,那是狗的意思。那么他知道他的名字是狗吗?我忍不住笑起来。
他“喂喂”的喊,气极的蹦起来瞪我,嘴里还念念有词:
“小爷的洋名那么好听你笑什么?”
他看起来比我小了大概十多岁,我放缓语气问他的本名是什么。
他却不肯说话了,唇抿的紧紧的,将眼睛睁得微圆。最后又别别扭扭的用脚尖踢那块陷入泥土的石子。
我盯着那颗石子悄无声息的咕噜地滚,听见他说——
“姚皓月,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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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结实这样一位弟弟是件值得开心的事,路过巷子时那群女人还坐在门口,扇子将半边脸遮的严严实实,脚蜷缩在看起来只有小姑娘穿的那么大的鞋子里头,隐隐约约能看见蔓延到脚踝的布条。
她们一见是我,便像粗汉子似的叫起来,“哟,这不是圣代嘛,不把自己锁小黑屋里了?真是痴傻了!”她们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好像认为自己的话很有趣一样。
我只当他们是空气,前脚跨进院子里,后头巷口她们又叽叽喳喳的谈论起谁的丈夫当了官能享福。
我关了门,也隔绝了外面另人难以呼吸的晦涩空气。我的生活很拮据,屋里只摆着把师父留下的红木椅。我不识货,但我知道这椅子值钱的很,他没送给那风光的台柱子是想让我过得好些。
我不想卖掉它,师父年至古稀,眼见着日益消瘦,好像随时就能背过气。上次见他是半年前,他连话都说不利索,一个劲儿的拽着我的手嗯嗯啊啊的比划,手心被他攥着钻心的疼。
他的夫人在旁边告诉我,师父让我找个姑娘娶了,不要再让他担心。
可没有姑娘愿意嫁我,我也不愿给姑娘不负责的人生与我屁股后的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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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留辫子,这个决定当时被师父得知后他差点气晕过去,说我是个怪人,周遭的人都留为什么我不留。
我忽然想起今日见的小孩,他也没留辫子,发型是我不太懂的,已经留到脑后了,额前的碎发却遮不住他发亮的眸子。
想到这我摸摸头发,想着该修了,因为不常打理的缘故自然卷起。我看不惯这个样子,但因为无论用手抚平还是沾水弄湿都不管用,只好就先这样了。
楼下的马嘶不断,偶尔从马车上有穿着官服的人下来,随手抢过百姓的东西就放在嘴里嚼。他的手里抓着把剑,百姓也无法违抗。
我们这地方是较偏僻的,中央手不太能伸的过来,地方官员自然敢作威作福。
我静静的将他们贪婪丑恶的面貌收入眼底。
“嘿!在吗!”
忽然有颗小石子啪嗒打中纸窗,那面又多了个孔。我盯着那两个大小不一的洞生不起气来,反倒觉得好笑。
是姚皓月,他站在我楼底朝我挥手,脸上的表情鲜活灵动。我们这片巷子没有任何一个人露出过这样的表情,这是我们都想模仿却无疾而终的表情。
我闻声下楼,他那头我欣赏不来的发型上扣着顶帽子,那帽子我没见其他人戴过,估计又是什么洋人的。
“我想听你唱曲,要几个钱?”他从腰侧拿过个小兜子,扯开细线露个口子让我看,“这些够吗?”
虽然我迫切的需要钱币,可我不想哄骗一个小孩,前半生我唱的戏很少,也从没收过费,只好实话实说。
“我不要钱的……不然你听完再看着给?”
我问出口就见他又压了压帽子,好像很想让我看见似的。但我确实瞧着新奇,便问这是哪来的。
他果然嘿嘿的笑,“这是我爹给我带回来的……等等!”他蓦地停下来,摸着下巴端详了我片刻,接着把帽子往我脑袋上一戴,满意的点起头。
“挺适合你的。”
话题不知不觉的跑偏了,我努力扯回原来的话题,问他想听什么。
“我……我都可以……嗯,就那牡丹的那个……”
我先前还以为他是个票友,没想到他压根什么都不懂。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在某个夏日,我在楼底的小小空间中唱了一场痛快的戏。
姚皓月听得很认真,反倒让我不好意思,明明我大他十几岁的。
“你多大了?”
“我二十岁。”
不多不少差了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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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以后姚皓月常来找我,他喜欢听《牡丹亭》,怎么也听不腻的样子。我一遍又一遍的唱,也被迫练习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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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个好东西。”他神神秘秘的朝我招手,见我不愿过来又三两步小跑来揽住我的脖子。我很想训斥他没大没小,却被他软声哼哼弄得没了脾气,他向我眨眼,“把手伸出来。”
他捂住了我的眼睛,一片黑暗中感受到纸张蹭过手指的划动,耳边是他带着笑意的声音:
“圣代,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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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做梦吗?不然为什么会看到紫音阁的邀请函?
在我还怔愣的瞬间他扑过来抱紧我,笑嘻嘻的问开不开心,又说这是我凭实力得来的。总之兴奋的比我还严重。
我叫他安静一点,他果真不再说话了,一双大眼睛看着我眨,头顶的呆毛晃来晃去。
“这是哪来的?”只有我知道我的手在颤抖。
他笑,又重复说是紫音阁邀请我来的。他将脑袋埋在颈窝,声音闷闷的:
“要唱自己喜欢的歌,你唱的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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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早就收拾好了行李,没想到巷子里的人忽然都来送我了,我知道他们不是什么真心的,但回来后还是要相处的,于是只能挂起笑应付着他们忽然变得奇怪的态度。
先前总骂我是个戏子一点也没有男子汉气概的男人摸着他的辫子,露出金牙笑着道我成了台柱子后让他免费听上几场。
他们好像笃定我会飞黄腾达一样,可他们总骂我自作多情还说我唱得很烂。
女人们歪歪扭扭的走着路,见我坐上马车离开时还露出了讨好的笑。
马车开走前我回头望了一眼,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扬起的尘土中。
每个人都是世界中的微小粒子,而一颗一颗的粒子又构成宏大的宇宙。我这颗粒子是不可缺的吗,宇宙没了我也会照样运转的吧。
路上的车程不算颠簸,车夫没有向我搭话,下车时他还嫌弃的撇了撇嘴,好像我有多脏似的。
我没在意,提起布兜踏入了所有演员们梦寐以求想来的地方。
这地方很大,装修的金碧辉煌,每个柱子上都刻着花里胡哨的图案。舞台很大,站在上面时四面八方的视线都会集中在一点。
我将在这里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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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担心自己撑不下戏服,毕竟曾因焦虑胡吃了一段时间。但戏服刚刚好,套在身上显得矜贵的很。
我小心翼翼的走动,想适应头一次戴的头饰。头饰比较重,低头时总感觉会掉下来似的。我屏住呼吸,不敢低头或者摇晃脑袋。偶尔可以听见几声说我是新人,看起来好好笑的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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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台上的时候我终于有了归宿感,仿佛我这颗粒子天生就该填充在这。
我希望我死了后可以抱着戏服与一寸黄土为伴。
四周的眼神很锋利,我总多心的觉得他们是在议论我。
眼神一转,便看到了台下的姚皓月,他身边跟着一群人,每个神情都傲的很,只有他一个人笑得眉眼弯弯,见我看去又蹦起来给我加油。
隔着有些远我听不太清,但我也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于是轻轻一笑,上台练习了。
彩排顺理成章的结束了,我睁开眼的一瞬间还有些恍惚。这里是哪里?是牡丹亭?还是紫音阁?
姚皓月许是见我迷茫的神色觉得好笑,摸着后脑勺嘿嘿的笑,接着用手捧在嘴边做了个喇叭,大喊:
“圣代哥哥太棒啦!”
我想大概整个影院都会听到他的声音,可还忍不住的想笑,因为被人在意的感觉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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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昏暗,轮到我表演的时间了。姚皓月的朋友们都离去了,大概是不怎么喜欢听戏的。偌大的贵宾席只有他一个人,显眼的很。
我向他做了一个浅浅的、却又十分真心的笑。也看他亮晶晶的眼睛与弯弯的唇角。
姚皓月其实真的是狗狗吧。
脑袋上卡着顶沉重的帽子,我咿咿呀呀的摇头晃脑的唱起来。
搭档的脸被胭脂涂了层红,这么看上去更加像那时的女子了。
我一时间没有分的清哪里是现实,在全场掌声雷动下我仍然愣着不动。场务是个会来事的,扯着我的胳膊拽下了台,换上搭档上去卖笑。
“圣代,我有预感,你要成名了。”场务这样说,又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那位爷来了,你好生候着,日后定能帮到你。”
我回头看去,姚皓月嘻嘻的笑,张开双臂扑入我的怀中,眼角似乎还挂着些晶莹的泪珠。他抽抽鼻子:
“你太棒了。”
明明是我表演,他的反应却要比我还激烈。我失笑,揉了揉他的头,道:
“谢谢皓月,我们去城中玩上一日吧?”
得到的答案是他陡然变得急促的呼吸与迫不及待的应答声。
没想到忽然下了雨,我们没伞,便站于屋檐下。雨滴偶尔从瓦片滑落至脚边,骤然绽开朵花飞溅。
姚皓月踮起脚尖左右看了看,最后一咬牙,拽住我的手腕,将那件看起来就很贵的外套披在我们头顶:
“我数三个数我们就跑吧,那边有个客店,我们现在那儿歇歇脚,等雨停了再玩。”
他的声音很轻,周遭的雨淅淅沥沥的作响,尾音便全散在空气里了。
“三。”
我离他近了些,头微微靠着他的胸膛。
“二。”
他的手还抓着我的腕骨,随时准备跑的样子。
“一。”
我同他一起跑了起来,地上坑坑洼洼的水坑被踩出水花。我浑然不觉,只感受到被他握着的地方暖融融的,甚至有些发烫。
我觉得不太对劲,心跳变得很快,想与他说些什么却在鼻尖笼着他身上好闻的气味时呼吸也加快了。
这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刚跑完步的原因,姚皓月的脸也很红,我想我们现在大概像两只桃子在对望。
他慢吞吞的抬眸看了我一眼,些许水珠湿润了发梢,使他看起来还有些楚楚可怜。
“圣代哥哥,你觉得……”他手足无措的开口,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说,“我有一个朋友,他好像喜欢男人,你觉得恶心吗?”
“你的朋友是女人还是男人?”
“男人。”
我着实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我原本认为自己会觉得那些足够惊世骇俗与恶心。现在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人生下来就不可能是同样的,他们有自己的爱情观。人嘛,相爱本就难,遇见个自己喜欢的还要管男女?
于是我答:“不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