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该笑的时候没有快乐，该哭泣的时候没有眼泪，该相信的时候没有诺言。/
当晚, 躺在死生之巅的卧榻之上，墨燃双手枕于脑后，望着房梁, 怎么也睡不着。
前尘往事自眼前一幕幕滑过，到最后, 一点一滴, 碎片嶙峋, 都是千挽夜那倾国倾城的脸。
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 是通天塔前的花树下。她身着红衣，那么多弟子，只有她一个, 没有穿着死生之巅风骚到极点的银蓝玄甲。
那天, 她就那样看着他，眼睛亮亮的，嘴角永远带着笑，像是一只可爱的小白兔。而她旁边的那个人，低着头, 出神地琢磨着自己手上所戴的甲套, 半边侧脸瞧上去专注又温柔, 像是金色暖阳里的一只白猫。
墨燃远远看着，目光就移不开了。
他觉得自己是很喜欢千挽夜的，而对于楚晚宁，从一开始的喜爱，变成了深刻入骨的恨。
他被伯父从火海里救出来，奄奄一息, 命悬一线。原本想着来到死生之巅后, 会有一个师尊和师兄妹宽容地对待自己, 真心地爱惜自己。
然而，他的讨好，他的努力，楚晚宁都像是看不到。反倒是戒鞭凌厉，稍有差池就把他打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只有千挽夜对他好，无论他犯了什么错，她都会笑吟吟的看着他说：“好啦，不要不开心。”
后来他也知道了，楚晚宁是打心底里看不起他的——
“品性劣，质难琢。”
那个白衣若雪的男人，就是这样评价他的吧？
他曾把楚晚宁当作是九天寒月，真心实意地崇敬着，喜爱着。可是在九天寒月心里，他墨燃又算什么呢？
一个不得不收的徒弟。
一个鄙薄到骨子里的下三滥。
一个从小在馆子里长大，沾染了一身腌脏气的流氓劣子。
墨燃虽然总是一副嘻嘻哈哈，混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他慢慢地就恨上了楚晚宁。
天知道，自己有多想掐着楚晚宁的脸颊，把他掰转过来，强迫他盯着自己，强迫他看着自己，强迫他把那句“品性劣，质难琢”吞回肚子里去！
可是他只能苟且地跪在楚晚宁跟前，像是嗲着毛的丧家之犬，磕下头，恭恭敬敬地说着：“弟子谨记师尊教诲”，只能看着千挽夜对楚晚宁一个劲的好，却什么都不能干。
在楚晚宁面前，墨微雨卑微入骨，也渺小无比。
纵为“公子”，依旧低贱，依旧得不到自己喜欢的人的心。
再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
墨燃掌权死生之巅，继而问鼎修仙界巅峰，成为前无古人的霸主。他的黑暗之麾下，人人战栗，人人畏惧，人人提到他的名字都轻若蚊吟，谁还记得他曾经的污渍，谁还记得他那上不得台面的出身——
从此人间再无墨微雨，唯有踏仙君。
踏仙君。
人们恨他，恨到极致，十恶不赦墨微雨，千遍往生诀都救不了，万死不得超生！
踏仙君墨微雨踏仙君墨微雨踏仙君——
……踏、仙、君。
可是再畏惧，又能怎样？死生之巅依旧是轰轰隆隆地齐喝高呼声，千万人在巫山殿前跪下，密密麻麻的人头都在朝他三跪九叩。
“踏仙帝君万寿齐天，世世不陨。”
而千挽夜却在劝他放下，劝他不要再这样了。
他笑了，捏住千挽夜的下颚，一字一顿的道：“你难道不喜欢么？”
他看到了，千挽夜眼里的失望。也从她那双灿若繁星的眼睛里，看到了楚晚宁的那张脸。
他的心一痛。
楚晚宁那时候已经废去了修为，被他绑缚在大殿之下，沦为阶下囚，而千挽夜却仍然满眼是他。
墨燃是决意要把他处死的，但他不想要楚晚宁痛痛快快的就走了，他禁锢了楚晚宁的四肢，划破了楚晚宁脖颈处的血管，口子不大，施了咒语不让伤口凝固，血液一点一点地淌出来，生命一点点地流失。
日头正烈，加冕仪式已经进行了半日，楚晚宁的血也该尽了。
这个人死了，墨燃就彻底和过去断了，因此他特意把楚晚宁安排在自己的登极仪式上放血，处死。
待到他成为修真界的三九至尊，楚晚宁便成一具毫无生气的尸骸。
昨日种种，烟消云散。
当真是好极了。
可这个人都要死了，为什么还是那样漠然？那样俊秀的有些薄情……他脸色苍白，但是神情淡淡的，瞧着踏仙君的时候既无夸赞也无惧怕。
只有厌恶，鄙薄，还有——
对千挽夜浓浓的爱意和不舍。
墨燃几乎要疯魔。
他们两个互相喜欢，自己算什么？！
积压了十余年的愤怒让墨燃癫狂，他就在丹心殿，当然，那个时候易名叫巫山殿了。他当着几千拥蹙的面，在那些人的谄媚，颂宏声中蓦然站起，黑袍滚滚，走下台阶。
他在所有人面前，掐住了楚晚宁的下巴，他的面目扭曲，笑得甜蜜又狰狞。
“师尊，今日是徒儿的大好日子，你怎么还是不开心？”
几千个人，霎时一片寂静。
楚晚宁不卑不亢，神色冰冷：“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
墨燃哈哈哈地便笑开了，笑得恣意放纵，声音犹如兀鹫盘旋于金殿廊庑间，雁阵惊寒。
“师尊这样绝情，可当真叫本座心凉啊。”他笑着大声说，“没有我这样的徒弟？我的心法是谁教的？我的身手是谁教的？我的刻薄冷血——又是谁教的？！我浑身的戒鞭至今不消——我问你，这些都是谁打的！”
他收敛笑容，声音陡然凶煞凌厉，目露寒光。
“楚晚宁！收我这样一个徒弟丢你的人吗？我是骨子里面贱了还是血里的腌脏洗不掉了？我问你，楚晚宁，我问问你——什么叫做‘品性劣，质难琢’？”
他最后也是有些疯魔了，嗓音扭曲地喝道。
“你从没把我当作徒弟，从未看得起我！那我就让你看着，我和你最爱的女人成亲，让你看着，你最爱的女人在我身下呜咽！！”
楚晚宁浑身一震，脸色逐渐苍白下去。
他睁大了那双凤眼，怒视着他，却说不出话。
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巅，唯一两个尚在故地的人，就这样相对着。
在这样难堪的沉默中，墨燃似乎终于冷静了下来，他闭了闭双眸，再睁开时，又是那副神憎鬼厌的笑脸，笑嘻嘻的，笑吟吟的，令人不寒而栗。
他温柔又亲切地说：“师尊，你不是看不起我，不是觉得我卑贱吗？”
顿了顿，他的目光在数千人的头顶上逡巡而过，那些人都跪着，都像狗一样伏在他殿前，都承认他是修真界的尊主，凌驾于滚滚红尘之上。
墨燃微笑道：“现在呢？你死之前，我再问你一遍。这世上，到底谁才是卑，谁又是尊？是谁把谁踩在了脚下，是谁胜者为王？谁又败者为寇？”
楚晚宁垂着眼帘，似乎仍然沉浸在刚刚墨燃的一番自白当中，没有回过神来。最后是墨燃捏着他的下巴，强制着抬起了他的脸。
可就在逼着他看着自己的时候，一声有些沙哑却仍然好听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墨微雨。”
他第一次，听到千挽夜这么叫他。
那语调太陌生了，墨燃觉得自己猛然被烫了一下，反射性地松开了捏着楚晚宁脸的手指。
“小哭包……”
千挽夜的神情很痛苦，似乎在隐忍着某种锥心蚀骨的疼痛，撕心裂肺的苦楚。
她声音很轻，近乎嘶哑。
飘在风里，只有墨燃一个人听到了。
她说：“我用我的命，换晚晚的命。”
那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风声，草木声，衣袍翻涌声，都归于寂灭。
只有千挽夜那双淡漠的，疏离的眼睛，那样看着他。
他那时候，应该有很多想法。难过，愤怒，心痛。
可是不是的。
那时候的念头奇怪，说来，居然只有一个——
不知何时……从前的小哭包已经不哭了。
时间，真的已过去好久。
许多往事，都已改变。
墨燃嘴唇嗫嚅，喃喃着：“你……说什么？”
然后，那双眼睛缓缓闭上，千挽夜仰面倒下——墨燃几乎是在她跌落瞬间就捏住了她的肩膀，他疯狂着恼地怒嗥着，像是野兽崩溃时的声音。
“千挽夜！千挽夜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楚晚宁看着，眼中满是震惊。
怀里的人没有再答话，嘴唇苍白如梨花，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庞一贯都是笑着的神情，可临死之前，却凝固在一个淡漠的神情上，是记忆里头，墨燃第一次看到的那个面容。
神色冷淡，事不关己。
“千挽夜！！”
那些笑容碎裂了，她最喜欢的海棠花零落一地。
他终于得偿所愿，抱着自己爱的人，登顶人极。
可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你想就这样死了吗？”墨燃双目暴突，面目狰狞，“没有完，千挽夜，这是我和楚晚宁的账，你在干什么？！没完！都还没完！你要是不把话给我说清楚了——我就把楚晚宁，薛蒙，把昆仑踏雪宫，把你最后几个想要护着的人，都捏碎！！都撕成渣！！你给我想好了！！”
仪式也不再继续了，跪在那边的数千拥蹙，他也不在意了。
他改了主意。他不要楚晚宁死了。
他恨楚晚宁，但只有楚晚宁活着，她才能活。
他一把抱起已经没有气息怀中人，轻功掠起，一跃上了檐牙高啄的屋顶，衣袍犹如孤鹰的翅膀翻飞舒展，身影迅速飞过重重屋檐，直奔南峰——直奔红莲水榭，那个楚晚宁曾经住过的地方。
那里灵气充沛，仙草众多，他要把千挽夜救回来。
若是千挽夜死了，那他在这人间，究竟还剩了些什么……
躺在床上，独自舔舐着回忆。
夜半露浓，却也是再不能寐了。
墨燃干脆起身，洗了个脸，穿上衣服，提着一盏风灯，朝阎罗殿走去。
千挽夜一定只是随意包扎了一下，就去那里罚跪了。墨燃是知道的，她肯定会去陪楚晚宁，从来不会考虑自己身体是不是能承受，就算楚晚宁想要拦着她，也是拦不住的。
果然，到阎罗殿外，就看到里面的一豆青灯寂寞地燃烧，烛泪不停地淌落。
楚晚宁和千挽夜正背对着殿门跪着，身形挺拔，俊如松涛。
看到这两个背影的时候，墨燃心里有点酸。
但来都来了，就这么转身走了，又觉得很傻。
他想了想，取了个折中的法子，把风灯轻轻搁在脚边，不打算离开，也不进去，就那么站在窗外，手肘支着窗棂，托着腮，远远地注视着千挽夜。
檐角铜铃轻轻摆动，夜色中弥漫着花草的清香。
三人一立两跪，隔着朱红镂花窗，隔着空幽寂静殿。
如果是重生前，墨燃有足够充分的立场，可以闯进殿去，勒令千挽夜结束思过，回去休息。
若是千挽夜不愿意，他也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封住千挽夜的手脚，把人抱走。
可是如今，他既无立场，也无能力。
墨燃心情复杂，在窗外遥望着里面的人，里面的人却不曾觉察，他看不见千挽夜的五官，千挽夜亦瞧不到他的脸。
于是，白猫儿和白兔儿跪了一宿，不曾回头。
于是，傻狗也站了一夜，不曾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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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南感谢这位小可爱的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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