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症. 【三】

5.往事

故事的最开始是两个孩子，女孩子依稀七八岁的样子，男孩身高和她差不多，年龄也不会差多少，坐在她身后托着脑袋懒懒地看着讲台上的新来没几天的语文老师。

“昨天的背诵任务只有霍雨浩同学没有完成。”老师推了推眼镜，看着站在座位上不知所措的女孩，皱眉地说道，“不听话的孩子不仅得不到奖励，还要受到惩罚。”

全班的孩子都看了过去，女孩顶着这么多人的目光，委屈地为自己辩解：“我记得我背了。”

老师皱了皱眉，双手撑在讲台上，不悦地说：“没有完成作业不要紧，可说谎可不是好习惯，这么多小朋友都看着，大家都知道你刚才背不出来。”

四面八方传来了哄笑声。

女孩忽地抬起头，声音高了一个调：“我没有说谎！我记得……我记得我背出来了……”

老师似是已经认定了她说谎的猜测，挥了挥手，“等你能背出来再说吧。本来，作业没有完成的小朋友只需要罚站，但是撒谎顶嘴，还不知悔改的孩子，放学就罚扫教室吧。”

“霍雨浩同学，希望你以后能改正。好了，我们接下来开始上课……”

所有的辩词都被硬生生地堵了回去，她只觉得周围投来的目光很让人难堪。

这时，坐在后面的男孩子扯了扯她的衣角，若无其事地瞪着她：“别傻愣愣地站着，你挡我黑板了。”

女孩心里更委屈了，她使劲地忍着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身子往右边移了移，给他让出了位置看黑板。

男孩见状，无语地揉了揉太阳穴，上半身努力前倾，拽着女孩的衣角把她按回椅子上，没好气地说：“站哪都挡着我了，就不能好好坐着？”

女孩这才发觉他叫她只是为了让她坐下，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正在讲课的语文老师，确认她没有异言，才调整好坐姿，打开了书本。

身后的人也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听着老师念古诗释义，时不时拿笔在课文上标记几下。

反倒是她，一节课什么也没听进去，只顾听着身后的人传来的动静，哪怕很是轻微，但她觉得这些比老师那唾沫横飞的讲解更加让她注意。

“好好听课。”他突然这么说了一句，仿佛知道她没有认真听讲似的，女孩惊讶了几秒，才不甘心地撇了撇嘴，注意重新回到黑板上。

可没一会儿，老师说的话就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直到放学。

她很是不甘心地拿起黑板擦，艰难地伸长了手臂清理着黑板上留下的字迹。

粉尘迎面扑来，她咳了好几声，踉跄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

同学们都走的差不多了，倒是她身后的那个男孩还在埋着头写作业。

她踩着凳子好不容易擦完了最上面的粉笔字，侧头，看见了他被夕阳染成红色的侧脸，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眸光藏在眼底，宛若星辰。

女孩看了一会儿后别开脸，心里偷偷想着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他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抬眼就看见女孩踮着脚尖踩在凳子上，凳脚摇摇不定，仿佛下一刻就会歪倒。

他皱了皱眉，扔下书包走过去，蹲了下来，手紧紧握着凳脚把它扶正，抬头皱着眉，故作凶巴巴地说道：“快下来，别摔了。”

她吓了一跳，怯怯地低头，看了他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就觉得委屈了。

老师训斥她的时候，她忍着没哭；被其他小朋友笑话的时候，她没哭；被罚扫教室的时候，她也没哭；但是忽然被人关心了，反而更让她受不了，像是找到了某个发泄口，她那不争气的泪腺没有忍住，眼前顿时氤氲起一片水雾，模糊了面前男孩的脸，再反应过来时，脸颊早已湿了一片。

她蹲在高椅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次。

突然的动作让男孩吓了一跳，他僵在半空中的手臂犹豫再三，终是不忍心，轻轻地扶住了她，她也就着他给的肩膀哭了一顿。

女孩子哭的很认真，不把眼泪流完就觉不罢休的样子。

这时候说什么都好像没什么用，他垂眸，沉默地看着女孩。

半晌，他拥了拥女孩的肩膀，情不自禁地拍着女孩薄瘦的后背，直至她抽抽噎噎地停了下来。

自知丢脸，她别扭地扭过头不看他，眼睛肿得像金鱼眼，刚哭过的嗓子还带着一点沙哑：“……我真的背了，我记得我背了的……老师说谎，我、我才不是撒谎的孩子……呜……”

她说着似乎又要呜咽出声。

原来是因为这事。

男孩笑一声，“真没背书的小朋友才该哭呢。你知道她乱说，你还哭什么？”

她瞪他一眼，擦了擦眼泪，嘟着嘴说道：“我就委屈，我就难过，我哭我还得找个像样的理由吗？”

“他们都不信我，我不开心，你还跑来安慰我，我才哭的。”

他一怔，疑惑的看着她，对于这个理由，似是觉得有些好笑。

女孩咬着牙，刘海投下的阴影挡住了眼里的光。她说：“没人会相信我的。”

“我会忘记很多很多的事情，甚至连自己都会忘记。我好努力地想要把他们记住，但我没有办法……”

她呢喃着，轻轻捂住了脸。

“我会忘了他们，他们也会忘了我。”

“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一个人愿意记住我了……”

“我做不到，我怎么样都做不到……”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却满载无助。

他看着她沉默了好久。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有人慢慢将她的刘海拂开，细致又轻柔。

夕阳太温柔了。

教室的墙壁被夕色的光晕染出了模糊的画面感，橘光浪漫，日落而息。这棱角分明的城市黄昏原来也能这样给人惊艳，连同那眉眼温润的少年，一同明目张胆地闯入了她的心里。

霍雨浩的记忆到最后也渐渐模糊了起来。

故事的最后，男孩开口，轻声地说了什么。

女孩立刻抬头看着他，眼神带了光。

太阳慢慢降下，最后一抹血红的夕阳也消失在了天际。

·

“我也说不清……”霍雨浩托着腮，白净的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这个梦太美好了……那时候我想，要是能记得久一点就好了。他的脸，他的名字，有关于他的一切，我都想铭记。”

“那个人是我最不想忘记的。”

霍雨浩磕磕唠唠地说了一大堆，唐舞麟却罕见的没有插嘴。

他一直沉默地听着她讲完。

等到霍雨浩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愣愣地停了下来，“怎么了？”

唐舞麟漫不经心地笑笑，哪怕脑袋被高烧烧得晕乎乎的，他的脸上都是一片平静，与平常没什么两样。

“……记不住就不要记了，累不累啊？”

霍雨浩闻言，倔强地抿唇，“你又不懂……。”

打个比方吧，你能留住风么？

“那种想拼命抓住又抓不住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不就……像个傻子一样吗？”

唐舞麟无奈的笑：“少女，你知足吧。没有我管着，你觉得自己还能在这安然的吃苹果聊故事么？”

霍雨浩抬头不好意思地朝他笑：“是哦，好在还有你。”

好在还有你……

唐舞麟眼底掠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他双手枕在脑后，闭上了眼，“霍雨浩，我困了。”

“哦。”霍雨浩看他，“你先睡吧，我守着。”

“不用，你回去好好休息。”唐舞麟翻了个身，闷声道。

霍雨浩没动，俯下身子，轻靠在他床边。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觉得困了。

霍雨浩抬起头，轻声道：“唐舞麟，你睡了吗？”

没人回答她。

“……你怎么这就睡了啊，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呢，现在就想说。

“我怕明天一觉醒来，我又像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一样，把你忘了，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忘了…想来还有点可惜……”

“舞麟，你特别好，和我想找到的那个人一样好。”

“我刚才忘记对你说了，其实在我心里，你和他一样重要呢。”

“要是可以永远记得你…就好了，我弄丢了他，我怕有一天我也会找不到你了……”

“要是那样，该有多痛苦……”

霍雨浩一句一句不停歇地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固执的相信着唐舞麟能听到似的。

她垂下脑袋，怕吵醒他，声音很小很小：“舞麟，我喜欢你啊……”

真的特别喜欢啊。

不然怎么会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能看到他，会在一次又一次的遗忘中重新记起他，在最无助的时候，那三个字总能成为她最后的倚靠。这么好的唐舞麟，她怎么能忘了呢？

霍雨浩说着说着，不可抵挡的困意慢慢袭来，她眼皮挣扎了几下，最后还是闭上了，不知不觉中，她抓住了唐舞麟的手。

寂静无声。

好一会儿，唐舞麟才重新睁开了眼。

他小心翼翼地坐起身，看着熟睡的霍雨浩，手很轻很轻地拨动着她的发丝，眼中的温柔仿佛要溢出来了似的，沉默了不知多久，他挣扎了好久，才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吻女孩的额头。

唐舞麟看着她，哑着嗓子说道：“不要怕，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我会永远爱你。

我的女孩，别怕。

这是他一直以来都想对霍雨浩说的，也是霍雨浩一直以来想要想起的，那个梦境中最后男孩对女孩说过的话。

仿佛梦游一般。

他明明一直都在她身边，她从来都没有没有弄丢他。

沉睡的霍雨浩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闭上的眼眸中溢出了泪水，打湿了床单。

唐舞麟苦涩地笑了。

“雨浩，把这当做一场梦吧。”

枕头下，一张薄薄的医疗单静静地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