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浮光掠影，雪拥澜江

车外是刀光剑影，车内依旧温香如故。

霍雨浩照看着熟睡的娜儿，静静聆听外面的动静。

小崽子，身手已经如此了得了。

他笑了笑，摇摇头。

也好，能保护自己了。

“唔……”心中有些细碎的声音传来，弦声落落，每一下都狠狠撞击着他的神经。

霍雨浩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如雪，这熟悉的弦音带着无法拒绝的势头而来。哪怕是刚才面对数位精兵，霍雨浩也面不改色，如今，这只是一点琴声，便叫他要了命一般的疼。

琴声愈来愈快，他紧攥着胸口的衣料，身形颤抖，因剧烈的疼痛而不堪忍受地半跪在地。

车外剑声渐渐停了，可霍雨浩却越觉危险。

他捂着心口，突然自嘲似的地笑了一声。

是他太天真，还是一时间见到了唐舞麟，脑子便糊涂了？

又或是因为几年没再经历过这种痛苦，便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以为自己早已摆脱了受人控制的命？

霍雨浩，你可真傻。

金蛇断肠蛊——星罗巫女在第一次见到他时，给的他这位囚子，一份隆重大礼。

常人无法忍受这种噬心之痛。刚开始的年月里，只要他这个玩物不听话，时常要被这种痛苦折磨到半夜三更，到了黎明将近时，被万蛇啃噬的疼痛才会渐渐散去。他那时年龄尚小，不明白这位巫女大人为何要这么对自己。

经年之后，才迟迟察觉这是一份病态的情。最初只是因为他生着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到最后，是逐渐爱上了他的灵魂。

……他幼时那几年，皆在这种扭曲的爱恋中，挣扎得以存活。

可笑如自己，竟以为逃离她便摆脱了这个魔魇。

“这般干净美丽的魂魄，唯有在死痛之中，才最是美丽。”

“我的小雨浩，你逃不掉的。”

那温柔又疯狂的轻笑声刺破时间的隔阂，终于到来，在霍雨浩耳边轻轻响起。

他疼的险些失去神智，意识混沌中一转头，那红袍巫女早已到来。

仿佛梦魇，挥之不去，阴魂不散。

他原来永远活在她的控制之中。

可惜反抗只会令这种痛苦加剧，像是骨子里天生就有的厌恶与恐惧，霍雨浩徒劳地后退，身子却再没力气作反抗。

“没用的，小雨浩，除了我，没有人会来救你。”女巫戚凉看着他痛苦到了极点的模样，却欣赏地笑了。

“来，跪下来。像以前那般，用血液来偿还你的罪过。”

“我的雨浩啊，不可以一直想着逃掉哦。”

“雨浩啊，我早就说过了，没人会救你的。”

戚凉蹲下来，勾住他的下巴，满意而陶醉地看着他的表情，娇俏小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雨浩，露出那种绝望，再让我好好体会那种心动的感觉吧……

疼痛随着她的靠近而加剧，霍雨浩只感觉时间流淌的越来越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清晰地定格了这种噬心之痛。

他蜷缩在地，身体颤抖得不像话，尤其是在戚凉接触到了他的那一刻反应变得尤为抗拒。

听见了她的话，原本隐忍着声音的他，却执着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破碎的音，“滚开……！”

“……滚！”

经久没有教训过的玩物有些不听话了，戚凉有些受伤地耸了耸肩，嘴角却在下一刻又流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雨浩，没人会来救你的。”

“没有人。”

她的话缱绻又残忍，一层一层撕裂霍雨浩的理智，宛如夜间鬼魅一般无法摆脱。

“滚……滚开——！”他嘶吼着，被戚凉短短的几句话刺激得失去了理智。

……舞麟，会回来的。

霍雨浩，你再撑住，求求你再撑住，你的舞麟说会回来救你的。

他狠狠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无论是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还是在最最疼痛的时候，霍雨浩一直在告诉自己，再忍忍，唐舞麟会回来。

哪怕每一次，都未曾见到过他的身影。

可那个小小少年在凛冬大雪中曾递给过他温暖，是他跌下神坛深陷万丈深渊时唯一的救赎，是霍雨浩还活在这混沌人间里唯一的念想。

忍受不了的时候，他总想着，好好活着罢，他还得留着一条命，去未来保护他的小殿下呢。

于是他活了下来。苟延残喘。

戚凉的出现，让几年前的记忆再一次复苏，汹涌不可抵挡。

雨浩，你的舞麟，这一次真的会出现么？

远处，他似乎听见有人的脚步声传来，但都无济于事了。霍雨浩的瞳孔渐渐失了焦虑，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身下是寂寂寒风，身旁是霜雪浅念，霍雨浩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了，他苦苦等待的救赎，分明就在眼前。直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霎时，所有的寂冷悉数离去，那心上的疼痛也随之淡去。那人紧紧搂着他，有泪滴在自己的脸侧，冰凉冰凉的。

“别怕，我在。”那人沉声说道，仿佛跨越了几个世纪后，重重落在了他的心上。

他来了。

那个被当做玩笑的承诺，真的被他记了许久许久，这一次，再不会放下。

霍雨浩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等到了他的光明。

戚凉愣了愣，目眦欲裂，“你是何人？”

“他的人。”唐舞麟搂紧了霍雨浩，冷冷道。

眼神中仿佛早已将戚凉粉身碎骨。

他没有中金蛇断肠蛊，区区一个巫女戚凉，不过一只蝼蚁。

而他竟让这只蝼蚁残害了爱人许久。

唐舞麟动了怒，“谢邂。”

“在。”树林婆娑中跳下了一位少年，往常里吊儿郎当的神色此刻却同样冷冽。

戚凉步步后退，可目光却执着痴恋地盯着霍雨浩。

“雨浩，我的雨浩……”

“戚大人，您数年前偷学蛊族禁术，按理说这条命，早该归西了。”谢邂冷冷地打断道，“可我家主子的意思，好像不想让你好生死去。”

唐舞麟眼底冷光一闪，“按北国极刑处置。”

“喏。”

谢邂拔了剑，朝戚凉走去。

而唐舞麟已经不想再看到这些了，他只想好好捂着他的雨浩，他想好好和他道声歉，他想永远这么陪在他的身边，护他一辈子。

他让他等了那么久。

他的公子啊，真的受了太多太多苦了。

“雨浩，对不起，对不起……”唐舞麟低声呢喃，他第一次看见霍雨浩无助到如此程度，痛苦到如此地步。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坠入深渊，却没有任何办法救他。

“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雨浩，跟我回家，好不好？只要你愿意，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什么都给你，人给你，心也给你，只要你觉得开心，什么都给你，这偌大的北国也一并给你，只要你不再…不再露出那样的表情……”

“公子，我回来了……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唐舞麟是聪明人，方才见了霍雨浩的模样，见那一向沉稳的，脸上总带着温润笑意的人，也会露出了恐惧仇恨的神色，可见他幼时曾受到过怎样的虐待。

上天就爱欺负无辜的人。

亲王夺位，错不在他。

亲人死去，错不在他。

江山更替，亦错不在他。

可为何受过最多苦的，偏偏是他？

“没事了，没事了…雨浩，我们回家。”唐舞麟温柔地抚上他被风吹得冰冷的脸颊，他目光游走，仔仔细细将那张脸描绘着，待停落在霍雨浩苍白的唇上时，他目光凝住。

好半晌，唐舞麟俯下身，轻轻落下一吻。

很轻很轻，生怕惊醒了他的心上人。

梅落如雨，他们在寒冬凌冽中相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