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尚九熙喜欢下雪，特别喜欢。

在和何九华分开后这种喜欢尤其强烈，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喜欢的了。

他记得小时候，冬天下雪，奶奶说要带他出去转转。他扶着门框，被一双布满皱纹的手用衣物裹得严严实实，奶奶拉起他的手，说，这雪下得是时候，来年收成差不了。

“瑞雪兆丰年。”

他家在抚顺，冬天常有雪。小时候，下雪意味着会吃一顿好的，大一些，下雪可以和朋友玩雪，成人后，下雪可以怀念童年。在尚九熙的记忆里，下雪是可以和幸福划等号。

后来他来了北京，雪要少一些，不过也更让他珍惜。

每次下雪，他闭上眼，任由雪花落在身上，吻遍他的身体，温柔得像个爱人。捉弄般拂过他的眉梢，轻触他的鬓角，挑逗似的在他的唇角吹气，偏又娇嗔着转身离去。他依恋这种感觉，甚至称得上是爱。好像在雪中，他又变回了一个小孩子，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牵着，永远也不会松开，永远也不会让他迷失方向。

他这样近乎迷恋般热爱着雪，要说将自己一颗炽热的心剜出来献给冬雪他也愿意，只是怕白色冰冷的小家伙烫伤。他知道他喜欢雪的原因有很多，他也知道何九华处身其中。

那时快过年，也正赶下雪，尚九熙演开场，下了台也不走，就蹲在剧场门口看暮色里的雪。

看橘红的余晖藏在四九城的高楼后，似乎因为突如其来的小雪冷得瑟瑟发抖，缩成了一小团，委屈得要哭。看街上形形色色的人来往，小孩举着糖葫芦跑过街，看老人坐在长椅上听老伴唠叨，恋人在街角拥吻，看男人为女生围好围巾后又戳下她的鼻尖，写字楼的员工匆匆端了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上了电梯。一切一切……雪的降临什么也没有惊扰，比起演员，雪更像是这世界的观众，为幸福拍手叫好，为忙碌清除烦恼。

尚九熙就这样蹲在门口看着，傻乎乎地笑了。

“你多少有点毛病。”随着这口京腔到来的，还有扔在尚九熙背上的羽绒服，“大冷天蹲在门口，大衣都没说带出来穿上，明个儿冻感冒了看你怎么上台。”

“萝卜炖牛腩。”他知道背后是何九华，只把大衣披上，没多寒暄一句，“明个儿我要感冒了，谁和我一场算谁倒霉呗。”

何九华听了也笑起来，心里觉着东北人的幽默，顺着他蹲下来。

“还没吃萝卜呢，先放屁了。”他笑着，点了烟，尚九熙眼看着一点白被猩红的光圈吞噬，“下雪了啊。老天不长眼，前儿刚洗车。”

“没准你要不洗还不下呢。”尚九熙皱起眉头，拍散自己眼前的烟圈，“就说现在，也不知道咱俩谁放屁呢。”

“你家屁煊赫门的。”何九华站起来打算进屋，语气中说不清混的是烟味还是笑意，“饼哥说，过两天，咱俩搭一场。”

“你把烟掐了，我不吃牛腩。”

那天雪不大，也没冷到将街上的喧嚣撕扯碎，用沉寂替换。夕阳最终被地平线咽下，流浪狗窝在角落，路灯霎时一并点亮，暖黄色的光载着雪花飘飘摇摇。一切都像是预演过千万遍似的，但尚九熙就是看着何九华说不出下一句话来，何九华也如是。

2014年1月5日，小雪。

2014年1月12日，尚九熙第一次搭档何九华。没下雪，但尚九熙挺开心的。

2016年冬，北京下了雪，不大，但足以让尚九熙欢喜。

“我爱你。”尚九熙握紧手中的热饮，也没觉出白嫩的掌心承受着难忍的烫。他歪头看着玻璃窗外默默落下的雪花，半天才漫不经心地说了这句话。

何九华抬眉看了他一眼，又将视线收回到眼前的快餐上。

“一顿麦当劳就至于的。”

尚九熙笑了，说，要不是下着雪，你也得不来这句好儿。

他又说，小时候，我奶奶跟我说，瑞雪兆丰年。

那可坏了，去年没给你种地里，今年我收什么啊？何九华举着一块炸鸡，看着满脸认真的尚九熙说。

那种了我你收什么啊？

收一地小媳妇，活蹦乱跳的，给我生孩子。

尚九熙听了又笑又骂，问他是愚公啊，要那么多孩子。又骂谁是他媳妇，没正经。

何九华也笑，笑了就开始瞎说，我们要有几个孩子，你教孩子什么，我教孩子什么，孩子几岁可以谈恋爱，几岁必须结婚……

尚九熙听不下去他胡说，早看外面下雪，耐不住性子拉着何九华出去转转。

即使下雪，也挡不住烟火味的浸染。雪下得越发大，但却不急，街上行人稀稀散散，好像随着白雪缓缓坠落的步伐，世界都被放慢了。他和何九华漫步街上，谁也不说什么，只听雪花落在肩头的一声细碎的闷响，便足够了。雪白堆满树枝头，埋没了跋扈的春意，也掩下嘈杂的虫鸣，让人世迎来一点清苦的凉与白茫茫的静，聆听爱意与低语，心里用寒雪却换来了淡香的温热。

何九华握着尚九熙的手，交换彼此的温暖。在他们两人之间冬日从未来临，此刻仅剩他们二人与漫天静雪。

“我爱你。”

尚九熙看不清，但他猜测在何九华吻他时唇上含了一片白雪。

2020年9月，天挺冷的，从那时开始，尚九熙讨厌秋天了。

他那天没和何九华吵架。前一天也没有，再前一天也没有……其实，他们已经相当一段时间没说过话了。

七队有人看出来过，孟哥说两口子得好好过日子，周九良说大老爷们别那么多事，净是变扭，秦霄贤说何九华你别老上我这凑来，你家里有媳妇。

心照不宣的，何九华尚九熙面对这些都只是苦涩地一笑而过。

就算给栾队打电话，他也只是拿出一幅领导的架子。

“你俩再考虑考虑。”

何九华坐在沙发上，看着尚九熙收拾他们吃晚饭的碗筷，白色的睡衣蹭上油渍，眼睛肿着。

他俩没一幅要分手的样子，甚至今天中午还躺一张床上睡的午觉。但是他俩就是要分手。

这半年他们算得上是把这辈子的架都吵完了，茶几有破碎的边角，杯子是新买的，何九华手里多了一把秦霄贤家里的钥匙，即使秦霄贤不愿意。到了今天，他们对对方更多的不是愤怒，而是无言。

“一会儿刷完碗，咱俩出去走走？”

尚九熙说完这句话，何九华第一反应是这声音有点陌生，然后才应了一声。

入了秋，尤其是晚上，天冷下来了。不过是干冷，让人难以呼吸。

晚上的步行街比白天还热闹，大排档放着热门音乐招揽顾客，行人形形色色，一片吵嚷，街角的情侣成了父母，举着糖葫芦跑的小孩在饮品店打工，长椅上只有一位老人的身影，流浪狗被好心人收养，在街上跑着叫着，想融入这热闹中。路灯的光有些亮得晃眼，点燃了这座四九城。

北京的夜空没什么好看的，空洞洞的，星星少见，幸运时能看见月亮。

尚九熙何九华不算在幸运的范围内。

“你想吃关东煮吗？”何九华盯着街对面的一处小吃摊。

尚九熙摇摇头，街上太吵闹，空气太干燥，行人太拥挤。他不爱说话。

“何九华。我们……”

即使没听到，尚九熙也看到了何九华和他一模一样的口型。

“分手吧。”

尚九熙独自一人熬过了秋，终于，他盼来了雪花。

他走在雪中，越发觉得五味杂陈。他开始有点恨雪了，因为瑞雪兆丰年像个谎言，骗了他这么多年，骗走了他七年光阴。但他也更喜欢雪了些，因为他真想不出自己还能喜欢什么。

或许以后会知道，可现在既然在下雪，他也没什么打算……

那他就先喜欢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