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畏众生（二）

山间百鸟鸣啭，微风阵阵，鱼日坐在河边，望着眼前淙淙流过的河水，一颗心躁厉难当。

屋中三人的话，不住在他耳边回响，一遍接着一遍，令他心惊肉跳。尤其是当听到天山四族覆灭时，他的心里竟像刀剐一样痛。似乎他与天山有一种很深的渊源似的，可他分明就是个孤儿啊，很小的时候就被董家村收养，与董永亲兄弟般长大，怎么会与天山有关呢？

可是他心里的恨与怒，却如野火般蔓延，那真实的感觉骗不了人。

麒麟之目遭觊觎，百里天山成了一片荒丘，一场神魔之战引得世间生灵涂炭，人命就这么不值一提。他不明白，人间不该是人的世界吗？为什么人间一定要沦为神魔两族的附庸，由着那些外来者逞凶？

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是弱者！

他的眼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望着对岸炊烟袅袅的屋舍，他第一次觉得，他不属于这个山清水秀的村庄，也第一次觉得，人间或许并不属于人。

他抬手擦去眼泪，狠狠地望着那高不可及的灰暗天空，无尽的孤独与怨恨充斥着他的眼眸，将他拖入了痛苦的深渊。

“表哥，表哥。”董永锄完地回来，就看见他呆呆的坐在河边，一动不动的望着天，连忙唤住了他。“你不去陪陪四姐，自己一个人在这儿，想什么呢？”

鱼日转头避答，笑容格外僵硬，他如今最不想面对的就是阿绿。他能感觉到，阿绿一直有秘密瞒着他，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也做不到向一个神倾诉衷肠。

是的，即便彼此相爱，可他们终究有别。神有神性，人有人欲。

“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有些事情需要捋一捋。表弟，你可别跟阿绿说，不然她知道，又该说我偷懒了。”

“表哥在想什么，不妨说给我听听。”董永微微一笑，随手放下农具，与他并肩坐在了石头上。

鱼日沉默了片刻，一贯嬉戏人间的他此刻神情少有的严肃，沉声道：“我在想如果人间倾覆了，我们该怎么办呢？”

董永神情一怔，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皱着眉问：“人间，会倾覆吗？”

望着表弟那懵懂模样，鱼日冷笑着道：“之前天山巨变举世震惊，那整整四大人族六万生民一朝亡故，而自从天劫降下，人间处处哀鸿。这样下去，人间迟早要亡，你别告诉我你从没这样想过。”

董永沉默了，也认真的思考开来，许久后他才叹着气道：“这个问题，我确实没有想过，而且表哥，我觉得事情应当不会到这一步。人间有过无数灾难，但人从来没有被打垮，依旧在繁衍生息。”

“可如果呢？如果真的到了这种地步呢？我们应当如何？”

董永再次深思起来，片刻后他的神情认真起来，语声铿锵无畏。

“反抗。”

“不会动摇？”

“生而为人，捍卫人间，为何动摇？”

鱼日闻言一愣，片刻后他大笑起来，抬手拍了拍董永的肩膀，他怎么也想不到，表弟看起来那样仁弱之人，竟会有这样坚定的本心，好一个生而为人！

是啊，他们本就该捍卫这人间。

董永望着鱼日眸中的热泪，心中微感怅然，他的表哥，那般活泼俊朗的一个人，竟已许久不曾这样笑过了。他们也许久不曾这样推心置腹的聊过天了。

彼此相顾，两人纷纷大笑，踏着金色的夕阳一同归家。

…………

回到家，绿儿已经离开了。紫儿代为解释，说绿儿要回天寻一件东西，董永信以为真，知晓一切的鱼日也没有拆穿，对于家里突然多出来的一个少女，他也只当是阿绿的另一个姐妹般寻常对待。

吃过晚饭后，鱼日独自躺在床上，望着空空的身侧，心中怅然若失。阿绿与他一般，都是爱热闹的活泼爽快之人，即便他们最近有了隔阂，但有彼此相伴，仍觉意趣盎然。一下子离开了，真是不习惯。

房间安静的有些可怕，合上了眼，他的思维却激涌泛滥，像是要失控一般，他拼命想要驱赶那些虚妄杂念，可总也把持不住，久而久之竟睡着了。

“少主……少主……”模模糊糊之中，有一道凄厉的声音骤然响起，将他从迷离中唤醒，拉入无尽虚空。

“是谁？”

他慌忙挪动脚步，四下环顾，可目之所及俱是空空荡荡，那声音尖锐诡异，辨不清是来自何处，然而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被它所牵引着。

话音刚落，四周便一片幽暗死寂，再无回响，鱼日失望的摇了摇头，转身正要离开，远处却猛地掠起一阵笑声，悲怒癫狂阴冷至极，仿佛从地狱穿行而来，一旦响起，便似能无处不在，即便他将双耳捂得严实，耳膜也几乎震碎。

“我是谁？我曾经是许多个人，却与你共有一个名字，天祁一族！”

鱼日大为震惊，天祁族世代居于天山之上，是世间最古老的人族之一，三年前因触怒于天，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

“我是天祁族人？不，这不可能！”

“不可能？”那声音冷冷一笑，紧接着幻化成一团黑影，在鱼日身边飞舞盘桓，将他牢牢禁锢。“你要为了自己那一点私情而抛弃你的同胞，背弃整个人族吗？你看看这个世界，听听那些痛苦，这一切都是神明造成的，是你的阿绿造成的！”

“你胡说！这一切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是我的阿绿，我知道她是爱我的，她生性善良，自从她下到凡间就一直在帮人救人！尽管她来自天上，可她却与那些自私自利的神明不一样，她不该背负这莫须有的指控！”

鱼日一边奋力挣扎，一边为自己的爱人辩护。可无论他如何挣扎奔跑，始终不能踏出那黑暗半步。

无数无形的触手，从四面八方伸来，黑暗包裹着他，笼罩着他，如一群凶猛的野兽，如一片野蛮的洪水狂奔而来，要将他的身心都撕咬吞没。

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他看不到哪怕一丝的光亮，更感受不到半点的希望。

“哈哈哈………”那团黑影放声大笑，放开了对他的钳制，就堂而皇之的停在他的面前，变成了一具人体。

鱼日下意识的护住眼睛，片刻后才缓缓睁眼，直到看到眼前这个与自己无论是衣着还是面貌都一模一样的人，他完全惊呆了。

“你是谁？”

转眼间，他又回到了最初的困惑。

虚空之中，那人放声狂笑，“我是谁？鱼日，我不就是你吗？”

“狗屁！”鱼日指着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怪物，怒火瞬间压过了恐惧，愤怒的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你这恶心的怪物，马上给老子变回去，谁让你用我的脸的？”

“鱼日，你还不算笨，刚才你自己也说了，神明是自私的，你的阿绿又如何例外呢？她睡在你身边，对你小意温柔，不过是因为神的一生太漫长太寂寥。她也许在意你，但那种在意，应该在意一朵花、一块泥差不多吧？神明俯瞰人间，凡人仰视神明，仙凡异路从来就不是一句空话。与她相比，你不觉得自己的存在过于渺小了吗？她的存在不是真的，她的爱意不是真的，唯独那颗居高临下、藐视凡人的心是真的。”

“不！”鱼日暴怒的大喊，眼泪却不自觉的流了出来，他紧紧抱着头，捂住耳朵，迫不及待想要逃开，隔绝那道声音，可那一字一句，还是像千万条蚂蝗似的钻进他的脑，毒害他的心。“她是世间最温暖无私的神明，也是世间最忠诚可靠的爱人，她是我的阿绿，我的妻子……”

“世界是泾渭分明的，神明终究会离开人间，就像人类永远无法攀上高天。你们的结局早已注定，现在的坚守有什么意义？来吧，我让你看一看这天地的真相，看一看那些你从来不知道的残忍。”

说着，那人诡魅一笑，又化成了一团黑影侵入他的脑海，在他的脑海之中，为他勾勒了另一个世界。

鱼日在云层里飘飘荡荡，跌落在一片山脚下。

青山碧水，绿意盎然。屋舍连绵，炊烟袅袅，到处祥和又安宁。

村庄的最西边，竖着一块高大的石碑，那上面写着天祁二字。

天祁！

鱼日身躯猛的一震，脚下不自觉的止步，可冥冥之中总有一股力量，推搡着他不得不继续往里走去。

阳光之下，孩子们嬉戏玩闹，男人们卖力耕种，侍弄田亩，女人们殷勤织布，忙活家务。夜里吃完晚饭，大家便早早走到院子里，和邻居一起谈天说地，热热闹闹，各处都是一片欢声笑语。

十月初三，在天山四族代代相传的传说里，是少女翻山越岭上天池，谒见苍浩祈求甘霖的日子，也是四大人族迁徙至此的日子。

他们歌颂龙神与少女的爱情故事，也感恩龙神的恩佑与赐福，所以他们铭记这一天，将苍浩奉为唯一的信仰，将少女奉为沟通神灵的圣女，世世代代永享供奉，这一天也称之为龙神节。

每到龙神节，四族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庆祝节日，以向龙祖苍浩祈愿丰收和庇佑。天祁一族同样也不例外，但这一天，天祁族发生了一件大事。

族长的妻子要在这一天生产，巫祝预言，这个孩子命格非凡，将会为天山四族带来巨大的福祉。这下不仅天祁，其他三族的人都对这个孩子的出生翘首以盼。

四大族长全都守在产房门外，听着里面一声声痛苦的尖叫，人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生产过程有任何的意外。

“生了！生了！母子平安，是个大胖小子！”一个时辰过后，一个产婆擦拭着手上的鲜血，两眼发亮的出门汇报。

天祁族长高兴的推门而入，抱着新生的婴儿激动不已，坚毅的大男人哭到哽咽，其他人也都眼含热泪，互相欢呼着这个孩子的降临。

“龙神庇佑！”天祈族长高高的举起婴儿，大声疾呼！“龙神庇佑！”其他人手拉着手，高举过头顶，也跟着大喊。

他们心里渴盼着，这个祥瑞之子真的会带来祥瑞，龙祖苍浩或许会再一次降临这片土地，再一次赐福昔年圣女的族群。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龙祖苍浩早已经陨落，而这个祥瑞之子，也没能等到他给族人带来祥瑞的那一天。

天山之上，灵气充沛，隐匿着许多的精怪。流云之城被摧毁之后，更是有许多妖魔逃遁到此，其中不乏修为高深的大妖。

绝大部分妖怪只想求个安身之地，好让自己继续修行，却也有少数想要一步登天的家伙，想通过吸食这孩子的精血，来攫取苍浩散落在天池中的力量。

妖魔横行村落，四大人族死伤惨重，为了避免那个孩子落入妖魔之手，天祁族长被迫，将他交给了一个远游至此的商人。

经过三年的艰难抗争，四大人族终于取得了大战的胜利，驱逐了那些为非作歹的妖魔，当一切都回到正轨之后，天祁族长找到商人的家想迎回自己的孩子，可那个商人却早已病故，孩子从此不知所踪。

时光荏苒，如箭如梭。

在养父母的精心照料之下，那个孩子平安的长大了，他活波可爱，聪明俊朗。十里八乡的大人们无不夸赞他的聪慧，孩子们也无不喜欢与他玩闹。

那个小小的脑袋里啊，总藏了许多意想不到的鬼点子，他总能做出好玩又有趣的东西给小伙伴们玩耍，帮助大人干活。

鱼日看到这里，眼泪不自觉的落了下来，他愤怒又近乎恳求的望着天空，“带我回去，我不想再看了，求你，就让我离开吧！放过我吧！”

“这是你自己的人生，生而为人，你为什么没有接受自己命运的勇气？别再逃避了，别再挣扎了，你是背负使命而生的，你是在无尽祝福中降临的，你必须好好看看，你到底是谁！”

画面一转，天昏地暗。

无数天兵天将屹立云头，俯视着天山脚下连绵数千里的村寨。随着托塔天王的一声杀字，瘟疫笼罩了村寨，天兵御驶神迹，无情屠杀眼前所见的一切生命。

无论人，与妖。

也无论他是老人，女人还是孩子。

每一条鲜活的生命倒下去，他的心就像被撕裂一次。那一张张绝望又愤恨的面孔徘徊在他脑海，从此挥之不去。

“住手，住手啊！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他愤怒的指着高处的云海，想要呵斥天兵停手，却忽然间发现，阿绿竟然也在。

他一瞬间懵了。

完全懵了。

他想要飞上云头，去问一问阿绿，为什么要屠杀他的族人？可是凡人无法飞天，神明的眼睛也太冷，他无法靠近分毫，也不敢多看一眼。

忽然间，阿绿飞下了云头，他满心欢喜，以为阿绿终于看到了他的存在，想要抓住近在咫尺的爱人。

可他的手却像空气一般，从阿绿的掌中无声息的穿过，紧接着，阿绿手中多了一把剑，他震惊，脚下动不了分毫，眼看着那一剑刺了过来。

随着利刃刺入肉体的声响，他没事，他的父亲倒在了那一剑下。

“不！”鱼日呆住了数秒，随即凄厉大叫了一声，连滚带爬的爬到父亲身边，想要施救，想要抱一抱这骨肉相连却未曾谋面的父亲。

可他本就不存在于这个时空，他救不了，也抱不住，就连想要摸一摸父亲的手，都是无法实现的奢望。

他抬起头，满眼悲伤与困惑的望着眼前的女子，想要听一听她的解释，想要在那双冷若霜雪的眸中看到一丝丝的忏悔与难过。

可是没有，只有一句诛心之言。

“逆天而行，当诛！”

说完，绿儿面无表情的擦拭掉血迹，然后在漆黑的夜空里飞走了。

只剩下他，面对这惨烈的地狱。

未及片刻，眼前的光景再度翻转，他的身子不断下坠，他来到了真正的地狱。

天山四族那六万枉死之魂，怨气冲天无法往生，被囚困于铁网山中。大概对于天庭而言，如此强大的怨气终究是个隐患。所以绿儿施展自己的法术，不愿放过他苦难的族人，强势迅猛的攻击下，大部分怨魂都灰飞烟灭，只有一小部分怨气残魂伺机躲入了灵石之中，才侥幸留存下来。

此情此景，鱼日已经哭不出来了，他冷漠的看着那个施展术法的女子，心里渐渐生出了一股浓烈的恨意。

“所以，你知道我是谁了吧？”再度回到虚空，他的眼前再也没有了那个人影，黑色的雾气盘旋着，盘旋着，一点一点进入了他的身体。

他麻木的接受这一切，没有排斥。

“我是枉死族人的残念，也是你内心深处的意识，作为天祁族少主的那部份意识。我既是你，也是千千万万个别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天祁一族。”

在那魔咒一般的呓语之中，鱼日醒了过来，他回到了现实。

素来讨厌黑暗的他，第一次没有在夜里点灯，眼泪不自觉的爬满了脸颊，他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翻身下榻，独自一人走到山崖边，望着那璀璨却遥远的星辰，铿锵的呜咽着。

脑海中走马灯般，放映着与爱人的点滴，冷风摧折之下，他那曾经炙热无比的爱意，到底是熄灭了。

凡心，终究无法爱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