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可堪高处不胜寒

却说那日卫青救下平阳公主的同时，雷被也进京向刘彻禀告了淮南王的谋逆之心。刘彻早就想除掉淮南，只苦于没有罪证，如今有了雷被的告发，刘彻迅速采取行动。淮南王与衡山王及其子女亲眷皆自尽，国除。

诸侯王有谋反之心，很大程度上与储君尚未确立有关。他如今已经有了四个儿子，除了卫子夫所生的刘据外，还有王夫人的儿子刘闳，李姬的儿子刘旦和刘胥。如今也到了立太子的时候，可是每次他想起这件事，心里便隐隐有些不舒服。

刘彻一直以来是有意立据儿为储的，这是他最疼爱和看好的孩子。但不知为何，他总是迟迟不能做决定。他明白这心里别扭的根源是卫皇后和卫大将军。可这些年卫皇后母仪天下，德孚六宫，毫无过错，卫青更是谦恭谨慎。他挑不出卫家的一丁点儿过错，而这偏偏让他更为不安。这次，卫青私离军营去救平阳公主一事更是触了他的逆鳞。

只有你卫青关心公主的安危，难道朕就不顾念自己的姐姐吗！

淮南大侠雷被，第一时间不是来见朕，而是去找他卫青！

前线的其他将领是干什么吃的，卫青的命令比朕和大汉军法还有用吗！

刘彻越想越气，差人将卫青从前线召回。

卫青回到长安匆匆进宫，见了刘彻便恭恭敬敬地叩首。

“卫青，你好大的胆子！”

他的声音里有前所未有的冷冽。皇冠的流苏垂下一片阴影，他狠戾的目光就落在那阴翳里。卫青伏地谢罪，不敢抬头。

“你用不着跟朕说‘死罪’这样的话！你救了朕的姐姐，也算是平叛有功。朕若杀你，岂不是让天下人唾骂！”刘彻又换了一副稍稍平静的面目，“你起来吧。朕召你回来，是想问问前线的战况。”

“回皇上，匈奴军队迁徙无定，臣尚未寻找到匈奴的主力……”

“你大将军是越来越爱惜羽毛了！”刘彻的声音再次转冷，打断了卫青的禀告，“既然没找到，那就继续找！否则。朕就削了你的军权！”

卫青从刘彻的话语里听出了冷漠和厌恶，他想起平阳公主口中的“功高震主”。他没有震惊，也没有难过，只是有些悲哀和落寞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皇帝。从他威严冷酷的面庞里依稀能见到从前那个同他一起策马驰骋的少年天子的影子。他没有解释，默默退下。

刘彻看着卫青的彷徨失意，他竟有了一丝罪恶的快感。他也深知卫青的耿直和忠心不二，这让他更为矛盾。好在他的姐姐平阳公主回到了长安，可以陪他谈心。他差人去传公主进宫，却又想起姐姐与卫青的关系，心里又烦躁起来。

平阳公主却不知道卫青回长安一事，见弟弟很焦躁地走来走去，只当他还是在为立储一事烦心，便上前问道：

“陛下仍是为储君之位犹豫不决么？”

刘彻没想到公主竟问了这么个问题，苦笑一下说：“朕的确着手考虑立储一事了，姐姐也不妨说说你的意见。”

“这当是陛下做主，臣怎敢妄议？”

“无妨，且听听姐姐的想法。”

“立嫡、立长、立贤。”平阳公主正色道，“这三点据儿都符合，陛下又有何难决定？”

刘彻点头不语。平阳公主见此只是微微一笑。

“陛下，恕姐姐直言。陛下心中早已选定了太子对么？若是陛下想立其他皇子，也不至于这么犹豫了。”

“哈哈哈哈，姐姐真是明白朕的心思啊！”刘彻的心事被平阳公主一语点破，反倒是豁然开朗。太子有一个威而不患的外家，总好过没有外家的支持……据儿如今七岁了，而他当年被立为太子时也正是七岁的年纪。

平阳公主从刘彻那离开后，却见椒房殿的一个宫女前来请她。她许久不曾见过卫子夫了，也不想见她。卫子夫是个大度而又智慧的皇后，她的德才远在其他妃嫔之上。平阳公主对她无可挑剔，也不想再给她搞破坏。但她仍然对卫子夫怀恨在心，卫子夫这些年也有些避着她。

可这皇宫里到底是卫子夫才是后宫之主，她一个外嫁的公主需要守礼。平阳公主隐隐猜得出卫子夫找她所为何事，她面无表情地去见了卫子夫。

“参见皇后娘娘。”

“姐姐快请起！”卫子夫是一副很热情的样子。

“皇后娘娘何必如此心急，”平阳公主淡淡一笑，直截了当地说，“皇上的确是同我谈了立储一事……”

卫子夫的心头倏然一窒，紧张起来。

“皇后请放心，皇上是看好据儿的。我亦对皇上言明，据儿最适合继承大统……”

“姐姐，子夫多谢姐姐！姐姐的恩德子夫永生不忘！”卫子夫激动地热泪盈眶。

平阳公主看了她一眼，心中暗暗叹息：什么永生不忘，为了权势富贵，什么不能忘！

“皇后娘娘不必如此，我这也是为了大汉的江山社稷，并非为了皇后和据儿。更何况，皇上自己心中有数，您还是谢皇上去吧……”平阳公主的声音仍是冷冷的，听起来很遥远而陌生，“平阳当不起皇后的永世感激。如今您稳坐后位，您的孩子也即将成为储君，只可惜可我的孩子……”

“姐姐，平阳侯他……”卫子夫惊异。

“不是襄儿。”平阳公主不再看她，目光飘远，眼睛里满是空洞和迷离，“是我和卫青的骨肉……”

卫子夫惊骇得几乎晕倒，她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一步扶着墙壁。她许久才说出一句话：“这是何时的事？”

“孩子是元光六年末与元朔元年初的冬春之交时怀上的，当是比据儿小一岁……”平阳公主仍是淡漠的。

卫子夫记起，元光六年末正是卫青首战告捷归来的时候，她再次倒吸一口凉气。

而此时此刻，另一个同在椒房殿里的人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伉儿，我找到你啦！”刘据一边悄声笑着，一边把躲在帷帐里的表弟揪出来。卫伉是卫青的长子，这个六岁的男孩和刘据关系很好，时常来椒房殿陪刘据读书和玩耍。

卫伉和卫青很像，机灵而安静。他轻轻站起身跟着刘据从后门出去了，只是刘据没有发现，他的表弟突然变得心事重重了。

平定淮南后，平阳公主仍是要跟随夏侯颇回汝阴，她进宫向刘彻辞行，刘彻仍像许多年前那样，一路将她送至宫门外。

临别前，他们一同登上城楼，眺望长安的远树寒烟。刘彻对姐姐说：“姐姐离开长安这些年，阿娇和姑母都殁了……”

平阳公主愣了一下，抬头茫然地望着刘彻。一时间，空气里也凝固着沉重。

姐弟二人都不喜阿娇母女，可生命的消逝终究是令人扼腕的。平阳公主想起曾经她走过长门宫，还听到阿娇悲哀的歌声：“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平阳公主正在感伤，又听见刘彻说：“阿娇以翁主之礼葬于霸陵，窦太主与董偃合葬，亦葬在霸陵。”

“这样的归宿，也算是遂了她们的心愿……”

“朕即位时，处处阻挠朕的祖母、母亲、姑母都去了；朕少时的玩伴韩嫣、阿娇都去了……这岁月怎不是催人老呢……”

他们极目远眺，长安城笼罩在一片昏黄的暮色中，仍是儿时某个傍晚看到的模样，头顶的归雁却是听过数十年的岁月倾诉与时光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