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切循着礼法迅速进展，卫青知道，他在一步步走向那片黑暗。他没有心情过问自己的婚礼，大小事宜都由两个姐姐操持，似乎是一个麻木的旁观者。他不记得还有多少天就是大婚之日了，只知道与公主相伴的日子很快就要流逝到尽头了。

无论军中事务多么繁忙，他每天都会抽出时间陪着公主，与她一同牵着马在林中散步、在草地上和着她的琴音舞剑、在宽阔的灞河边教她吹埙……他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的痛苦，只要看到公主明媚的笑容，他就好似忘记了一切梦魇，沉浸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天地之中。分离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全然不知情的公主却一天天更加依恋卫青。

可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卫青却始终不能鼓起勇气告诉公主真相，他不想看到她落泪如雨。他只能握起她的手把她拉进怀中，紧紧抱着她。当放手那一刻，便是斩断多年情爱之时。

“答应我，无论未来如何，你都要幸福。好么？”他颤抖地亲吻公主鲜艳的红唇，将眼泪无声吞下。

“卫青，这段时间你有些反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的心绪早已影响了公主，抑或是两人本就是心意相通的，她细嫩的双手捧着卫青的脸颊，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没什么，只是最近军务繁多，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陪你了……”卫青躲开公主的视线，“娉儿，答应我，不然我会放心不下的。”

“我答应你，只要你好好的，我就好……”公主闭上眼睛扑在卫青怀中，似乎想要躲避那未知却逃不开的宿命。

“母后，今日怎么有好心情让我们姐弟来说话？”

王太后身边坐着刘彻和平阳公主，她拉着儿女的手，笑逐颜开。

“哀家是很长时间没有与你们一同闲叙了。”

“母后的脸上都写着喜事，什么好事情也让我们乐呵乐呵。”刘彻觉得今日太后心情大好，再加上姐姐也在这里，想必不是亲戚的麻烦事，他的心情也愉快起来。

王太后拿出一个精致的珠宝箱，她那保养良好的手指在里面翻了翻，笑着说：“是有一桩喜事。子夫告诉哀家，卫青这几天便要成亲了，你们帮哀家看看送什么贺礼好呢？”

卫青，他要成亲了！

平阳公主只觉得母亲的话那样不真实，她怔住了。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卫青怎么就成亲了？”刘彻说出来平阳公主没有说出的话，“前段时间卫青还和朕说，他心有所爱娶不得，怎么就……这子夫也是奇怪，怎么不先告诉朕，倒是先告诉母后了……”

平阳公主听不清楚刘彻后来说些什么，她只是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把手中的茶杯吃力地放在桌上，转身匆匆离开。

她没有听见身后皇上与太后在叫她，只知道自己泪眼纷纷，夺路而逃。

那个在她耳边说封侯拜将之日便迎娶她的人再也不会实现他的诺言了，昨日欢娱犹在，今宵唯有失落的梦境化为尘烟，他依旧会是温情脉脉，只是那温情再也不属于她……

卫府已然是忙碌起来，可这喜庆的气氛却只让卫青心头愈发悲凉。他看着进进出出为婚事忙碌着的亲戚朋友与下人们，一个人落寞地来到平阳府马场。

他们曾在这里度过多少难忘的时光，这一匹匹四蹄如飞的骏马，是他们相知相爱的见证。

他抚摸着这些骏马光亮的皮毛，亲手给它们喂了些草料，终于抑制不住悲伤，把头埋在一匹小马的鬃毛里失声痛哭。

从前在父亲家里受欺负时，他委屈，却不曾掉泪；兄长和母亲离世时，他伤感难过，亦不曾落泪；而这些日子，为了公主他不知独自哭泣多少回。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的心好痛……今后我不能再陪着你们和公主了，你们要代我永远留在公主身边好么……照顾好公主……”他擦了擦眼泪绝望地说，“就不要再惦记我了，这一切就当作是大梦一场吧……”

“什么大梦一场！”

他在恍惚之中也不会听错，是平阳公主的声音，那无数个梦里响彻的最动听的嗓音，此刻正带着哭腔。

可他已下定决心不会再亲近她。

“臣拜见公主。”他后退一步，躬身行礼道。

“卫青，你这个骗子！”

那苍凉的声音冻结了他的每一寸肌肤，他只是低着头站着，一言不发。

“卫将军如今爵禄高登，成了万民景仰的英雄，这么快便喜新厌旧了！卫将军不去准备婚事，在这简陋的马场里哭什么？”

“平阳府马场为我军饲养军马，臣有职责前来视察。这些日子忙于婚礼，疏于职责，心中有愧……”

“你还在装腔作势！”平阳公主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滴，“你究竟是疏于职责而愧，还是背弃承诺、背弃心中所爱而愧！”

“臣愿永远为公主赴汤蹈火，此诺言永不背弃，臣也无愧于心中所爱。”

“好一个无愧于心……你爱的是你们卫家权势利益！为了你的好姐姐成为后宫之主，为了你的铁血战场上无可限量的前程，有什么不可背弃呢！你的心比天高，装得下一切，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平阳公主泣不成声，“比起那些，我能算什么？我不过是个年长于你的寡妇，是你卫将军，可笑的情人……”

“公主，你不要这样作践自己……你是卫家的恩人呐！”卫青不忍心听下去，也不敢再看她一眼，害怕她的委屈与哀伤再次动摇他的决心，害怕心中那份护她安好的执念再度迸发而把她抱在怀中。

“你们早已不是我的奴仆了，有一个如此手段高明的姐姐，日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何必攀附我这残枝！”

卫青听出公主对姐姐子夫已心生怨怼，更是有口莫辩，只得对公主俯首施礼道：“公主不必拿我姐姐撒气，是卫青喜新厌旧罢了。卫青回家准备大婚了，公主保重。”

他头也不回离开了马厩，留下公主独自流泪。

西边的天空，落日染红了浮云，像是心上血淋淋的伤疤。

卫青的婚事如期举行，卫府张灯结彩。卫青心情不好，不想太声张，可还是有不少趋炎附势之人给卫青送来贺礼。到场的大多是卫青的亲戚，和他在军营里结交的朋友，不少人明白卫青的心事，他们不便玩闹，只是默默陪着卫青喝酒，直到深夜。

刘彻也陪着卫子夫去卫府上走了一遭，赏赐了贺礼，说些祝福的话便离开了。他们看得出来，卫青是在强颜欢笑，卫子夫心情也很是低落。

“皇上，臣妾宁可不做皇后……”回到漪兰殿，卫子夫哭着说。

刘彻看着自责哭泣的卫子夫，想着左右为难的卫青和心痛委屈的姐姐，亦是心酸不已。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轻轻搂着卫子夫，嗟然长叹。

婚宴过后，宾客三三两两都散去了。卫青依然拉着两个姐夫以及公孙敖一同喝酒，卫少儿上前轻声道：“青弟，别喝了，你该入洞房了。”

卫青喝得半醉，他抬头怔怔地望着卫少儿，有些不知所措。众人无奈叹息，只得扶着卫青，将他推进新娘的屋门，然后默默离开。

新娘凤冠霞帔，端坐在榻沿上，低垂着头。卫青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沉默良久。

终于，他开口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凭儿。”姑娘仍是低着头，轻声细语的回答。

这回答仿佛刺激到了卫青，他瞪大了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娉儿……娉儿！这是个好名字……”

那叫凭儿的新娘不明就里，抬头诧异地看他。

“我今晚军营中有些事情，你早些梳洗睡吧……”卫青对她说，说罢转身出门而去，留下莫名其妙的凭儿在房中发呆。

与卫府的喜气洋洋恰恰相反，平阳府则是一片凄然落寞。平阳公主已经几天不怎么进食了，此刻她正一个人坐在房里，望着一只燃烧的蜡烛静静流泪。那蜡烛也好似知晓她的心思一般，跟着她一同流泪。

“公主……”思荷突然推门闯入。

“我不是说了么，不许任何人打扰。”公主头也不抬，声音很是冷漠，“出去！”

“公主……卫将军，他在府门前……”思荷不肯离去，怯怯地说。

“他来做什么……”公主的眼底只有无尽的哀伤。

“卫将军坐在门口吹埙……他喝醉了，怀里还抱着一坛酒……”

府里的下人们与卫青熟识，也知道他和女主人之间的情意。可他如今飞黄腾达了，又是大婚之日……这些下人们都不知如何是好，赶也不是，留也不是，让他在门口坐着更不像话。他们只好等着平阳公主的吩咐。

平阳公主无力地站起身，随着思荷出门来到庭院里，那埙声便悠悠地飘了进来。平阳公主听得出那曲子：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的眼泪便再次落了下来。

“去让他走吧……”她对思荷吩咐道。

“诺……”

思荷走到外面，卫青没有看到她，依然闭着眼睛在吹埙。思荷一把夺了他的埙，丢在他身上。

“卫将军新婚大喜，不去洞房花烛陪夫人，怎么到我们这平阳府撒起酒疯来了？”

“公主……”卫青呆呆地看着思荷，声音喑哑，他伸出手想要拉住她。

思荷挡住他的胳膊，大声说：“卫将军，你看清楚了！”

卫青清醒了几分，他收回了手，仍是愣愣的。

思荷本来很生他的气，想要狠狠教训他一番，为公主出气。可是看着他这副可怜的模样，也是于心不忍，心软下来。她叹了口气，轻声说：“将军既然已经娶亲，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又何必再来惹得公主伤心……若是将军真的有心为公主好，就赶快回去吧……”

卫青点点头，他站起身，默默转身离开。

漆黑的夜里，这条熟悉的街巷昏暗寂静，只有卫青摇摇晃晃的身影，踽踽独行。

“他走了？”

“嗯。”

公主回到屋里，却突然一阵恶心眩晕，几乎昏倒在思荷怀中。

“公主，你怎么了！”

“思荷……”公主抓住她的手，泪流满面，“我好像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