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重逢

“知道了。”听完李斯的汇报，始皇政那冷若冰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她曾说，待统一六国之时，要亲自来祝贺。

距齐王建投降，天下一统已过去多年，接踵而来的问题已经让他不再如那时一般满怀激情，而这个消息，竟让他久困于事的心底升起一丝欢欣。

虽对她的身份仍心怀疑虑，吩咐派人监视，不过此时的始皇政心情是好的。

她曾是让他为之赞叹的韩非的部下，是在那时就能理解他止五百年战局之梦想的人，不管来者是敌还是友，都是他期待一见的故人。

咸阳下雪了。

今年的雪比往年来的更早，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椿比对着几片树干横切面，果然……从秦始皇二十六年以来，年轮的间距是越来越窄的。

天冷了，树长的就不好，庄稼同样。所以历史上每次小冰河期，都会遇到各种自然灾害、饥荒和瘟疫，而北方的游牧民族也会趁机南下，造成各种惨剧。

王朝的更替，有时不只是取决于帝王贤明与否，自然规律也会起到很大作用。秦能统一六国，除了自身的奋六世之余烈之外，还是顺着气候转好的风，粮秣充足，就有能力打仗。只是现在这好运到头了，椿估算了一下，按历史记载来看，气温下降的情况大概会持续到汉初，最为严重的时候连刘邦都被南下的匈奴兵围困，随后慢慢回升，到汉武帝时期已经可以通西域，封狼居胥了。

华夏七百年一兴亡，能够打破这种历史规律的只有引入高产作物，从美洲带来的玉米地瓜土豆，使明末乱世没有持续太久，本立足不稳的建州女真建立了一个三百年的稳定王朝。想到美洲，椿又从箱中取出一些由树枝和草绳绑成的框架，这些看似小孩子做来玩的东西是椿巡游六国之时从一个东夷人那里换来的，他称其为海岛洋流图，东夷人没有文字，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制作地图。他告诉椿，他的族人中有一个传说，他们的祖先可以仅凭一叶独木舟，通过观星辨路，一路食生鱼，顺着洋流和岛链去往东方的大陆，虽然他们现在选择了农耕而不再下海，但制作地图的技术却一代代传下来，这就是他爷爷教会他做的。也许他是为了把自己粗制滥造的东西换个好价钱而骗她，可是椿真的信了，现在没有很好的航海技术，若是仅靠独木舟就可以到达美洲，那该有多好啊！

椿抬起头，她看到李贤手捧暖炉倚在门边看雪，两个女儿秋兰和英华走起路来还跌跌撞撞的，扒在她身后探头探脑。倒是扶苏不畏寒，他站在院中，饶有兴趣地伸手去接飘落下来的雪花，他在想什么呢？是“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还是“北风其凉，雨雪其瀌”？

椿本想把自己近年来研究树干横切面的成果告诉他，可是看到此情此景，她又低下了头，默默把那些木片放了回去。不知为何，她心中一阵酸楚，历史太过无情，就像大明没有赶得上高产作物传播开来便覆灭一样，作为第一个封建王朝的大秦刚刚一统中国，就遇上了越来越差的气候条件。十五年，对于一个王朝来说何其短暂啊，而眼前这些人的生命，应是皆不足五年了，他们都会随着这个流星般短命的王朝一齐逝去。说实话，椿没有把握救下大秦，也许他们能斗得过赵高，打的赢项羽，却不知道这新生的帝国能不能坚持过民心不稳又越来越困难的日子，所以她才会一直保留投刘邦的计划，只是为了不至于失败的彻底而已。

有下人来报：“陛下召公子入宫。”

“这就去。”扶苏抖了抖衣上的雪说。

“还有……”下人的眼神有点疑惑，他望向屋内的椿，“还有府上的门客姜氏女一同前去。”

扶苏愕然，父皇是如何知道她的？又为何召她前去？

不过他没有问，君臣父子间不应有疑，既然召见，那就一同去吧。

一回头，椿已经站在了面前，她脸上没有任何的惊诧或不安。

“走吧。”她说。

等到车驾过了渭水，椿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们去的并不是咸阳宫。

也是，所有宫殿中，咸阳宫是最旧的，虽扩修了一部分，但还是不如渭南的宫室僻静。

车辇在章台宫前停下。

二十多年了，终于等到再会的这一天。

始皇帝先召见扶苏，椿候在殿外，宫殿很大，她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

直到来人宣她进殿，将自己的佩刀交给外面值守的郎卫，她与出来的扶苏擦肩而过。

看来这次没有吵架，椿想。

进殿后规规矩矩地下拜叩首——不管二人曾经有何渊源，面对始皇帝可绝对不能无礼，甚至不能直视，否则若是被视为不敬，当场杀头都是有可能的。

“民女恭贺陛下扫清六合，一统宇内。”

“你来迟了。”始皇政说。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椿再拜，回道：“陛下恕罪，民女因去找寻为陛下庆祝的贺礼，所以迟了这么些年。”

“你曾言为朕说南阳郡守降秦，要朕为你报田氏代齐之仇。朕把那齐王建迁至松柏之间，他不会耕作，竟把自己活活饿死了，成了世间一大笑话，如何？”

“甚好，民女谢陛下恩。”

“抬起头来。”

这个命令让椿有点惊愕，她抬起头，看到始皇政也在打量她——那是一张充满威严的面庞。比起初见时，长发束起戴上了冠冕，脸颊消瘦了些，更棱角分明了；只是不知为何曾经如秋水般的眸子失却了灵动，变得更加深不见底。

“你一点也没有变。”

“回陛下，民女寻到了长生不老之法，这就是为陛下献上的贺礼。”

椿看到始皇政的嘴角微微勾起。

“这份贺礼……还真是合朕的心意。来而不往非礼也，说吧，这次你想要什么？”

“要爵。”椿几乎是脱口而出，她曾在心中把这个场景演练了许多遍。在法家的思想里，没有所求只为大义的人是不能用的，只有利益相关，才能为我所用。

“依秦律，男子立功可得爵，女子却不能。民女来到咸阳，看到那些公侯将相心生羡慕，也想为大秦立功，可若是立功无封赏……”

“真是好志气！”始皇政笑了，“女子犹欲立功封爵，我大秦何愁不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