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考验

“无礼！见公子竟不下拜！”一声怒斥将椿从回忆拉回现实。

斥责她的人是个衣着锦绣的老者，从打扮上看很明显不是府里的某个仆从。

椿抬手作揖：“我听闻，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也。故秦立郡县而不封子弟，使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她嘴角微微勾起，“不知黔首见士伍，是否要下拜？”

老者还欲发怒，却被扶苏制止了。

“先生高见，请进来说话。”

二人脱履入室，在案前坐下。唐铎被椿一通骚操作震惊了，暗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让你不要紧张可没让你嚣张啊！

椿这么之所以这么“嚣张”，是在考验扶苏是否礼贤下士。曾经尉缭被秦王政恭恭敬敬请来，却偷偷跑了，还发表了一通秦王政“少恩而虎狼心，得志亦轻食人”的言论，其实也是在考验他。不过她还是有点紧张的，虽然她刚才说的都是大实话，既算不上诽谤也算不得辱骂，既然没犯法，即使对方是公子王孙也不能把她怎么样，顶多一气之下让下人叉出去……就是那样可真挺丢脸的，而且会失去留在咸阳的机会。

“先生既为医家弟子，或可出世著书，或可入世行医，为何愿投我门下，做一门客？”扶苏率先发问。

椿回答：“医者，上者医国，下者医人。吾想做那上者，医国之疾病。”

扶苏眉头一皱：“我大秦一统海内，如日方升，何病之有？”

“有的，这病，在秦耕战制度的骨骼里。”椿不疾不徐地回答，“秦灭六国，本意是以战止战，可如今天下一统，却仍高赋税、重军功。在此制度催化下，必不断再起战事，如此下来，民不得休养，最终只会导致民怨沸腾！”

“依先生之言，应行黄老之策，轻徭薄赋，与民休养生息？”

椿摇了摇头。

其实轻徭薄赋是正确的，但是道家的治国思想有一点让椿很不喜欢，那就是弱国愚民！准确地说，诸子百家就没有一家能让她完全满意的，到处都是坑，所以，她准备大胆地提出自己的观点。

“在下以为，可轻徭薄赋，却不必尊黄老。”

“却是为何？”扶苏问到。

“不知公子可听过名家‘白马非马’之说？马不等于白马，所以白马就非马，是这样对吗？”

椿蘸杯中茶水在案上画了起来。

她在桌上画了一个大圆：“这是所有马的集合。”又在大圆里画了一个小圆：“这是所有白马的集合。”

“如此看来便一目了然了，马确实不等于白马，但是白马属于马，白马集合是马集合的子集。”

“巧言诡辩，不知所云！”那位之前斥责她的老者又发难了。

“淳于先生，且先听完吧。”扶苏再次安抚局面。

原来这位老者就是淳于越！

椿尽可能忽视了淳于越的嘲讽：“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驳倒名家的著名诡辩之论，而是想说——”她笑了笑，“百家争鸣，有天人之辩、人性之辩、义利之辩、王霸之辩、名实之辩。对于这五大论点，诸子百家一直争论不休，愈加激烈，最后竟发展到非天即人，非善即恶，非义即利，非王即霸，非名即实的地步，如同白马不等于马便非马一样，过于极端，反而混淆了事实。例如关于人性的儒法之争，孟儒认为人性本善，应以德治之，法家认为人性本恶，应重法绳之，双方却从未考虑过人性是否有可能是既善又恶，不善不恶，复杂多变的。故治国之道，不应偏听任何一家之言，而是需经反复实践，摸索出最适合当下的道路。更何况，天子岂能为他人门生？”

椿的言论可以说是把诸子百家得罪了个遍，特别是作为长公子之师，期望借此将来受到重用从而推广孔儒那一套礼乐制度的淳于越，她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却又碍于扶苏的面子不好发作。

也不怪他这么讨厌自己，椿是短发，在重礼的儒生眼中如同受了髡刑的犯人或来自百越之地断发纹身的野蛮人，又上来就给他留下一个“不尊礼”的印象，能看她顺眼才怪了。

只是，不知扶苏到底觉得她是在耍嘴皮子，还是真知灼见呢？

他似乎在沉思，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忽然，椿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声响。那是金属的铮鸣，是兵刃出窍的声音，在她的耳中显得格外明显。

循着声音的源头望去，是一个给他们倒水的侍从，他的一只手放在身后，目光有些躲闪。

椿悄悄握住云勾的刀柄。

忽然，那侍从现出手中匕首，直向扶苏冲来！

椿一跃而起，一手抓住侍从手握匕首的腕向后反拧让其动弹不得，云勾出鞘，刀刃抵上他的脖颈。

就在他的喉咙即将被割开的瞬间，扶苏突然喊到： “刀下留人！”

椿这才反应过来，这场“刺杀”从头到尾，扶苏的脸上就没有表现出过半点慌乱，原来，这也是他对自己的一场考验！

一旦动手就不留活口，这是椿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因为对她来说，死人比活人更有用，新鲜尸体更是求之不得。她有些懊悔自己刚才没有收敛杀戮之意，如果早意识到就好了！现在这位侍从虽无性命之忧，颈上却已经被划了一道伤口，血流不止。

椿道一声得罪，打开自己随身的药箱为他止血缝合。

“明天找我换药。”包扎完毕，椿不忘嘱咐一声。

“先生不愧为医家后人，扶苏受教了。”扶苏起身对椿揖到。

椿也起身回礼，很显然，她通过了这场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