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与建造（敕使河原视角）

前往学校的路上,敕使河原克彦听到扩音器间断传出的声音后,条件反射地停下了脚步。

走过桁架桥后,前方就是镇营停车场。一辆选举车停在那里旁边还竖着旗帜,显然是在进行竞选演讲。镇长选举将近,周围稀稀疏疏围着十来个人,并不算特别热闹。

他这才想到,早上出门的时候,在玄关那里没看见父亲的鞋子。

“咦,老爸干吗去了?”

他问母亲,接着听到厨房里传来答话:“他去帮忙竞选了。”

就是为了这件事啊。

偏偏还是在这条路上。

敕使河原重新迈开步子,暗自在心里咂了咂舌。拜托你们能不能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做这种事啊?

他想尽量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走过去,走在他斜前方的宫水三叶想必也是同样的心情。从背影就能看出她整个人都紧绷着,想想也知道她现在是怎样的表情。她的头发编得极其复杂,用组纽系紧扎在脑后,此时也微微地晃动着。

敕使河原尽力别过脸去,仅用余光确认情况。旗帜上写着“宫水俊树”几个大字,正是那位正在演讲的大叔的名字。这位以连任为目标的现任镇长,正是三叶的父亲。

三叶父亲的身边站着一位身穿工作服的大叔。他拿着旗帜,像撑着长枪似的。敕使河原尽量不去看那张脸,毕竟在家里他也不怎么愿意见到父亲,更别提这种场合了。此时,他的父亲摆出一副“我全力支持镇长”的表情,身后还站着一群同样穿工作服的年轻人,有的举着旗帜,有的在派发传单。这人居然理所当然地动员公司里的员工来支援竞选,他实在无法理解。

一般来说,现任官员在竞选时会比较有优势,不过对于糸守镇而言,现任镇长连任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这次的演讲也不过是走一下形式。手举旗帜的大叔也参与了这场形式竞选,站在那里一副很害羞的样子。

敕使河原恨不得在心里连着咂舌一百下。他想快点经过这个地方,可要是走得太快,又像是在逃跑,他只好小心地控制自己的步幅。

一大早就看见了不愉快的画面,脑袋自然会变得沉重。就在这时,有人追加了致命的一击:

“三叶,走路的时候要抬头挺胸!”

说话的人手持扩音器,那是宫水三叶的父亲。他停下了演讲,对着女儿的背影大声怒喝。三叶的肩膀明显僵住了。居然在外人的面前如此大声地呵斥女儿,更何况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句不好听的,简直是脑子有病。接下来,周围民众那些“他对家人也蛮严格的”“镇长就是镇长嘛”的感慨言论更可谓农村人的劣根性。最坏的还是宫水大叔,非要挑这种时机教训孩子。

——这样到底算什么嘛。

一大清早就遇上各种让人肩头发沉的事情,活像这座小镇扭曲面的缩影。

“啊——我真是受够这地方了——!”三叶像个孩子般耍起脾气来。

“这个地方真的是太‘黏着’了。”早耶香点头表示同意。

敕使河原没有说话,不过心里暗暗肯定了两人的说法。

压力这种东西真是可怕。

他会这么觉得,是因为昨天的三叶明显有些不对劲。怎么个不对劲呢?一头长发睡得乱七八糟,没有好好打理不说,居然连校服的缎带都忘记系上了。而且,她不知道自己鞋柜的位置,甚至连教室在哪里都不清楚,还把班上同学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他和早耶香的名字都记不住,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她看起来一整天都是精神恍惚的状态,又像是心不在焉的,一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的表情。最要命的是,上课时老师喊“宫水同学”,她居然没有意识到那是在叫自己。

此外,她的笑声也变成了噗嘻嘻或咦嘻嘻。

其中最让敕使河原觉得惊讶的是,三叶居然连头发都不打理就来学校了。他和三叶在上小学之前就认识了,只有刚游完泳的时候她才是那副模样。三叶每一天(包括假日)都会很认真地扎头发,而且编发的方式相当复杂。她的头发总是打理得很完美,敕使河原不禁想问清楚她每天早上要花多长时间来做这件事,而且真的一个人就能完成吗?

不把头发扎成这样就不出门,恐怕三叶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吧。

“她其实是故意的,通过这种方式来约束自己。”

过去早耶香趁三叶不在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因为她成长的环境就是那样,稍有松懈就会被身边的人指责。所以,她总是拼命保持紧绷的状态。那个发型也是,可以看作是为了让自己保持紧绷的仪式。”

原来如此。

三叶的父亲是镇长,她自己也是古老神社的继承人。但凡有祭典,身为巫女的她都得担任主角。小镇的居民基本都是神社的信徒,所以没有人不认识她。只要她稍有松懈,马上就会被人指出来。敕使河原非常理解她的苦处。不过,他觉得那正如相扑力士的发髻一样,也是巫女特有的标志,就像驱魔结界之类的东西。

如此一来,她自然会攒下不少压力。

总有一天她会爆发,怒发冲冠,忘却一切束缚,冲破全部枷锁吧。

敕使河原其实觉得三叶应该去看看心理咨询师。不过,虽然他们的关系很亲密,这种太多管闲事的话他还是说不出口。更何况这种小地方的高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心理咨询师。或许和教古文的小雪老师聊聊也不坏吧?那位老师不是本地人，所以她的视野也更开阔一些吧。

顺带一提,今天的宫水三叶很正常。不,与其说是正常,倒不如说是回到了平时的状态。

——算了,想抱怨的话,就随她去吧。

敕使河原抱着这样的心态,一直默默地听着。三叶整个午休时间都在说小镇的各种坏话。他们三个待在操场一角堆放废弃桌椅的地方。敕使河原盘腿坐在课桌上,由于三叶的抱怨没完没了,听到最后他觉得自己的尾椎骨都坐疼了。

对于敕使河原来说,上课铃声简直是他的救星。然而,放学回家的路上,三叶又继续说起了中午的话题:

“真的就如早耶香所说,这个地方太小了,太‘黏着’了。”

“我同意,非常同意。”

早耶香一边走一边回应道。一说起这个话题,两人便同仇敌忾,讨论越来越热烈。

“毕竟这小镇什么都没有嘛。”早耶香说道,“电车还要两小时才有一班。”

“巴士一天才两班。”

“便利店九点就关门。”

“而且那家便利店其实只算得上是面包店。”

“既没有书店也没有牙医。”

“小酒馆却有两家。”

“没有就业机会。”

“女孩也不愿意嫁过来。”

“日照时间还特别短。”

“啊啊——我好想赶紧毕业,永远离开这里!我想去东京，想在那里好好地享受画一般的都市生活!

“可不是!名古屋也不行,那地方不过是一座大农村罢了,要去就去东京。”

“早耶香,咱们一起去嘛!”

“我要离开!我们要离开这里——”

敕使河原一直默默地听着她们的对话,但渐渐变得不耐烦了。他推着那辆女式自行车,后轮转动时发出了咕哩咕哩的声响,听起来像是他的咂舌声。

“我说你们啊!”

他不禁愤感地喊出声来。

“……干啥?”

三叶转过头来,表情像在问他“你有什么意见吗”救使河原当然很有意见,不过此刻三叶已经陶醉在对自身不幸的叹之中，肯定听不进其他人的意见。

他探出身子,咧嘴一笑说:

“先不说那些了,要不要去咖啡厅坐坐?”

两个女生一扫原先阴沉的氛围。

“......咖啡厅?”

“啥?”

“那种时尚的咖啡厅吗?”

“这附近有吗?”

“真的假的?”

“什么时候开的?”

“在哪里?”

“好想去——”

她们还真好骗。

三叶怒气冲冲地回去了,看来她对这个“露天咖啡厅”相当不满意。

“这算什么咖啡厅啊,骗人。”

早耶香吸溜吸溜地喝着罐装红茶,如此说道显然她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才故意发出这种声音的。

“心中有咖啡厅,哪里都是咖啡厅。”

“你这种唯心主义的论调是怎么回事!”

早耶香用肩膀撞了他的胳膊。

这里说白了就是一个公交站。不过在这座小镇上,想坐下来喝点东西的话也只有这里了。公交站牌的后边有自动售货机。因为没有安设路灯的预算,就在那里放置自动售货机——这是乡下公交站常见的景象,到了晚上,自动售货机勉强能起到照明的作用,销售则可以充作维护费用。

“能喝茶的地方不就是咖啡厅吗?”

“你这是欺诈。”

“怎么是欺诈了?这叫表达的艺术。”

“你好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