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起始

管家陆远推开华丽而空旷的庄园大门，将奕欢带着穿过长长的过道。

路过院子中间的狮子石柱喷泉，水声在介质里淅淅沥沥，砸向石砖绕着的雕花围栏的水花星星点点地溅到她的身上。

她已经不穿白裙子了，那些微凉的水花敷在她裸露的脖颈上，溅到黑衣上的，都转瞬消失。只有她伸手去够，才知道自己已经被浸渍，更加的深重的黑色。

直到她站着那个富丽堂皇的家里，站到那个头顶上悬着缀着水晶长链的巨大吊顶下，那耀眼的光照得她几近苍白透明。

她微敛着眸子，眼神无光的看着那个面容苍老的管家回过头，嘱咐她站在这里不要动，他去禀告闵先生。

奕欢默不作声，接受着闵家里每一个知情的不知情的人的注视，可偏偏站在这刺眼的光下一站就是许多年。

那是她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进入了闵家。

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闵玧其，可是现在他穿着温暖舒适的家居服站在二楼的月台上若无其事的看着她。

面无表情，腻白柔和的皮肤，慵懒得像是一只贵气的猫，微微上挑的眼睛在打量着她，然后并无动作了。

他一步一步下了楼，也当她这个前不久见过的人毫无存在一样，从厨房里出来后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捧着一杯装着半杯水的晶莹剔透的玻璃杯。然后坐在沙发上，若无其事的看着手边的报纸。

他好像一开始就不屑于参与这些事情一样。

那个面容温和的闵老先生出来的时候，奕欢还是微微发愣，但是他却用着粗糙老化的手握住奕欢，神情哀切又温和。

闵铎铖好孩子，好孩子回来了就好。

他是知道她发生的一切的，甚至是回到闵家都是他授意的。

奕欢心下一沉，她已经不可能正常地接触人了，皮肤之间触碰让她感觉到头皮发麻，心慌气短，于是默不作声的将自己的手挣脱出来。

她可不是什么好孩子，她是被自己的母亲口诛笔伐的杀人犯罢了。

闵老先生脸色分明的僵了僵，但却毫无破绽地掩饰了过去，他又缓了缓语气对奕欢说。

闵铎铖从今以后，你就不用在受苦了。一切都过去了……你只是我闵家收养的宋家的遗孤，改个名字好好生活吧。

闵铎铖就叫宋朝云，知道了吗？

三言两语，奕欢就不是之前的奕欢了。

她看见闵玧其绕有兴趣地盯着自己的反应，于是自己从喉腔里咕囔一声的嗯。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在疼，莫名其妙的幻觉。

很奇怪，一个人死也是一瞬，然后满地的血。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也是一瞬，一声答应，结局错付。

所有人都以为一切都是喜笑颜开了，可是只有她还固执地忘掉一切，只有她一个人生活在深渊里。

她来到闵家本来就是鸠占鹊巢，不得已罢了。

可是闵家就是死死捏着她的软脉，悄无声息将她逼进深渊起来，让她乞怜摇尾地关在笼子里代替那宋朝云做金丝雀。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救一个杀人犯的。这个背后同样不是风平浪静，知情的心知肚明。

奕欢看见闵玧其嘴角一瞬间挂上的戏谑的笑。

她或许从那摇摇欲坠的水晶吊灯上隐隐约约看到了她自己终是要在这闵家生根，“报恩效忠”，偷来的富贵安生。

那时她不过十五岁就已经死亡，十六岁的尸骨便跌进了深渊里。

.

奕欢时常可以梦到那天，在盛夏的时候，高悬在天空灼烧着路上行走的每一个人们，叫嚣的落日始终在天边徘徊，郁蓝色的夜幕却一寸一寸的包裹着荣城，她一个人穿着洁白的小裙子，步伐渐稳地走在月亮都照不亮的狭小街道里。

她很想回家，心无旁骛的，走马观花的，她只是不愿意自己毫无归属。

可是一霎那在梦里就变幻起来，她依然看见了自己的手里颤颤巍巍的撺紧泛着寒光沾满血渍的刀，还有自己皱皱巴巴的白裙子被东扯西拉，在浓重的黑暗里被浸渍着，血与暗的交融、依附。

奕欢在那个梦里，在深蓝色的盛夏里，支离破碎。

那个骤然亮起的灯下，女人面露凶意，眼神里是可怖的光看着她的时候，奕欢自己感觉到了绝望，泪流满面地哭着喊着，始终不得一眼眷顾。

那个自己最亲爱的母亲死拽着她，叫嚣着说要她这个赔钱货去坐牢，要她付出代价。

……

她好像还看见了高楼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天台的风翻涌起她张扬的黑色裙角，皱缩成枯竭的花的样子，那个身影在上面摇摇欲坠，悄然无声地坠下，像一只想要自由的蝴蝶，振翅俯冲，然后血肉成泥。

骨骼，心脏，血肉，震碎轰动。

穿黑裙子的宋朝云和穿白裙子的宋奕欢都死在了从前。

……

奕欢从噩梦里惊醒，她抬手碰到自己的脸颊，果然又是一片濡湿，可是她恍惚又看见了自己满身的鲜血，还有手上仍然血肉狰狞的长疤，那种痛楚还在束缚着她的心脏。

抬手间又消逝，眼泪两三滴掉在手心里。

奕欢看着这里布置得像梦一般的屋子，幻想着宋朝云的每一个生活着的身影。

朝云她会在屋子里游荡、在书桌前看书、在窗子边撑着手看着院子里笑，穿过时光在看着奕欢泪流满面……

这是奕欢的房间，却住着宋朝云的魂魄，悲伤。

缠绕着她，像是被囚禁的牢笼上缠着的枝枝节节的藤蔓。

……

然后奕欢自己顺其自然地犯病了：痛苦地在哭泣不止，她以为自己在泣血，是因为自己看到的每一寸地方全是血迹斑斑。

她犯病的时候会出现幻觉。

暮色降临，早已是凛冬，她好似又看见了那个深蓝色的夜幕，那间屋子里全部是潮湿腐朽的味道，还有死掉的那个人的浓稠腥腻的血液的味道。

虽然这里亮堂堂的开着灯，奕欢依然恐惧地在提防着从角落出来的那个人的狰狞的目光。

她害怕再一次被拖拽着，经历着孤立无援。

被唯一的亲人背叛，被叫嚣着要丢弃自己。

还有被围观着的每一个不知情的人，骂她贱货，骂她本来就不能穿白色的小裙子，骂她小小年纪恬不知耻勾引人……喋喋不休。

奕欢觉得自己的精神快要溃不成军了，她万分迫切地想结束这种混沌，这种心脏和躯壳都在瑟缩和刺痛的感觉。

她几乎是顾不上什么，从柔软滑腻的床上翻身下去，拖着自己的躯壳跌跌撞撞踏在冰凉的地板砖上，翻箱倒柜的在找着最后希冀的东西。

直到翻出了一大盒的安眠药，她才稍稍心安了些。

原先是她日复一日的失眠才向管家去讨了这个东西，可是她一睡下便做了那些恶梦，她几乎反复地恨不得自己夜不能寐。

是药三分毒。

管家和蔼的嘱托她的话在耳畔回响着。

可是奕欢下一秒便将所有的药都倒了出来，分不清是不是致死量了。

根本没有时间去找水送，苦涩的味觉在嘴边里环绕，还有的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她自己满脸通红。

她隐隐约约有一直预感，心脏一直在慌张地跳动，终于可以死掉了。

终于可以不是整夜整天的哭了，终于可以不用在闵家里摆出每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了，终于可以不在每一个可怕到极致的深夜黎明里心脏疼得要命，终于可以不在看见满目猩红的幻觉了。

死掉，就像是那个被自己捅了许多刀一样的人一样简单。像宋朝云一样张开双臂成为蝴蝶跌落一样轻巧。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逐渐慌乱，头晕交加与混沌同流合污。

她使劲睁眼、流泪、一直在流泪。最后被自身的重力往后一推，磕到脑袋自己都还没来得及从喉腔里有一声反应，然后死寂一片的晕倒。

她的十六岁，没有完结在被侵犯后的第一年凛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