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的林府也不安宁。
“我不要去！爹说了也没用！”
林陌的怒吼隔着一道墙都能听见，下人们一个个低着头不敢说话，由着林陌闹腾，准备等他静下来再心平气和地说。
“我说了我不喜欢武术！你们告诉我爹去，反正我不学！”
林陌干脆就破罐子破摔，躺在床上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
贴身小厮面露难色：“少爷，您这从昨儿晚上就开始闹，夫人也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叫了几个丫鬟去看，夫人眼睛都哭肿了，饭也吃不下，您......”
林陌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若有所思：“难道我得跑出去爹才能放我？”他又拽着小厮的衣袖，“你等会儿喊几个丫鬟看着我娘吃点饭，我得想个办法溜出去。”
“诶呦公子啊......老爷早料到你要跑了，所以早早地叫人把府上大门锁好了，再说了您能去哪儿啊？”
“先跑了再说。”林陌伸手去拿自己的鞋子，然后鬼鬼祟祟的跑到门口。
小厮劝他：“公子回去吧，你少让老爷生点气是好事啊。”
“你小声点！让我看看这墙能不能翻出去......”
林陌正找东西垫脚，一只脚趴在墙上正欲翻，身后传来一声吼：“陌儿！下来！”
完蛋。
林父怒气冲冲，林母在后面拉着他，眼泪还没擦干。
林陌心里就一个字：跑。
看这局势，被逮回去肯定没好果子吃。
这么想着手上力气更大了，一咬牙一闭眼直接翻到了墙的另一边。
“诶呦！”“啊！”
林陌心想跌地上肯定疼死，结果压根不疼，往下一摸：“软的？”
难不成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再一看：“是个人？”
“起来......重......”男孩艰难地出声。
“诶呦对不住啊对不住，我翻墙躲我爹来着。”
“陌儿！你往哪跑呢？回来！”
林府大门被黑着一张脸的林父打开。
林陌心想这下子真的没救了，谁知道林父看见他身边的男孩忽然眉开眼笑：“呦，这不是煊儿么。”
嗯？林陌疑惑，转头看向男孩。
“胡文煊见过大人。”
“进来吧，陌儿性子野，见笑了啊。”
“没事，”胡文煊顿了一下，又笑了，“挺讨喜的。”
林父拉着胡文煊聊的甚欢，林陌有些无聊，坐在旁边心不在焉。
“家父在路上遇到了些熟人，所以就让我先过来了，大人还是没变。”
“你倒是变了很多，个子蹿那么高了，不过还是那么懂事，不像陌儿......”
林陌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回过神发现是亲爹数落自己，嘴撅的老高。
亲爹，真是亲爹。
......
林父数落了林陌几句，又和胡文煊兴致勃勃地聊起来。
“我和你爹啊，说你俩年龄相仿，总想让你俩认识一下。”
“上一次你来他正在外面疯玩，几个下人都抓不回来，这一次总算是见到了。”
“我要出去，”林陌呆在这里实在是无聊，爱玩的天性使他一刻也不想闲着，“我的药吃完了，我要去找郎中拿药。”
林父只想甩给他一个大白眼，林陌灵机一动，说：“正好让胡文煊和我一起去。”
这会儿胡父也到了，胡父打心眼里喜欢林陌——可爱，秀气，爱笑，看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他和林父说了什么，林父大手一挥，叫了几个下人跟着，就让他们出去了。
一路上林陌蹦蹦跳跳的，胡文煊安分地跟在后面。
胡文煊多少有点好奇，问：“你得了什么病啊？”
林陌笑着，凑过来，温热的气息打在胡文煊的耳朵上：“你真的想知道？”
胡文煊有那么两秒失神，耳尖泛了抹红。
他点头，说是。
“我的眼睛，不知道是什么怪病，我爹不告诉我。”林陌指着自己的眼睛，依旧笑，“我快看不见啦。”
他的语气太温柔，好像连雪都能被融化。胡文煊听着心里却有些发堵，感觉有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药店里的郎中和林陌见得多，自然是眼熟了。林陌拿完药说自己暂时不想回去，又拉着胡文煊在集市上买了一些小玩意儿。
那些小玩意儿无非是林陌在府里见不到的，他只觉得新奇，胡文煊见他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忍不住想逗逗他。
林母惯着林陌，总是嘴里念叨自己的孩子命不好，得了这种怪病眼睛迟早要瞎。林陌却没把这当回事，看母亲这么宠自己也就越发胆大。
他小时候几乎没踏出过林府几步，长到这么大了林父才稍微放松了点，偶尔也会放他出去转两圈，不过出去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林父虽然心疼他，但是也想培养他，狠了狠心让他学习打仗武术什么的，可惜林陌对这些东西压根不感兴趣，比起这些他更喜欢弄些花草什么的。
胡文煊看他说话的样子也觉得好看，瞧着心里就高兴，因为他知道的不少，所以之后就经常找林陌，不为别的，就为说点儿外面的趣事，逗逗林陌开心，林陌时常听得入神，末了还要缠着胡文煊，让他再讲一个。
他和林陌不一样，他自幼就对打仗之类的东西感兴趣，觉得男子汉应该在沙场上杀敌，保家卫国。胡父听了他说的十分高兴，拍着儿子的头说有出息。
之前因为林陌说不学武术，和林父顶了好几次嘴，林父一气之下打了他，不轻不重的，但那在林陌眼里可就是不得了的事，他从小到大可没挨过几次打，气得和人怄气，把自己锁房间里几日不出来，连饭也不吃。
胡文煊来到府上的时候正好看见林母对着林陌房间紧闭的大门发愁，胡文煊一问才知道缘由，笑着安慰她说：“夫人莫要慌，我去劝他。”
说完上前敲了敲房门，林陌在里面嚎了一声“谁啊”，胡文煊看着林父搁旁边瞪眼笑得都快绷不住了，说是我，胡文煊。然后林陌二话不说打开门就把人扯进去了，留下劝了林陌几天仍然没有用林父林母在门外。
“闹脾气了？打哪儿了？让我给你看看。”
林陌耷拉着脑袋，让他不要嬉皮笑脸的，说：“我不疼，我就是气，他从小到大没打过我几回呢。”
胡文煊捏他的脸，感觉少了点儿肉：“你说你生气也就算了，你跟自己过不去是要怎么的？看你这几日瘦的，你爹还站在外面，一看就是后悔打你了，你还拉着个脸在房间里。大不了你先练几日武术，等你爹发现你不是这块料自然就放你回来了。”
胡文煊连哄带骗，最后再诱惑他，说只要林陌答应了就再给他讲一些外面的事，活脱脱就是一只坑蒙拐骗的老狐狸。
林陌跟小孩子似的，一听觉得有道理就答应了。事后林父越发喜欢胡文煊，总说这孩子天资聪慧，是个可塑之才。还说林陌比他差远了。换成其他人和林陌比较他非得上去顶两句，但是要拿他和胡文煊作比较他也就不当回事了，一闭眼一甩手直接走人，之后接着缠胡文煊。
有一次林陌吵着要出去逛庙会，还要拉上胡文煊，两人就挤在一堆人里，只能顺着人流走，林陌时时刻刻盯着胡文煊，生怕两人走散了。
过了一会儿胡文煊就过来抓他的手，说这里人多，你抓好别走丢了。然后又转头笑着问：“你手怎么这么凉啊？穿少了吗？要不要我把披风给你？”
林陌说不要，等到了人少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卖糖葫芦的，红艳艳的糖葫芦勾得他有些馋，一摸又发现没带钱，几个下人早就不知道被人群挤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傻不拉几的从腰间掏出个上好的玉佩就要去和卖糖葫芦的商量，不过被胡文煊拦下来了，两个人只好缩着脖子等下人找到他们。
好不容易吃上了糖葫芦，他又嚷嚷着说不好吃，大抵是以前没吃过糖葫芦，他又喜欢吃甜的，刚吃了半个就嘟嘟囔囔的，剩下的大半根糖葫芦也就不想吃了。
胡文煊也不嫌弃，结果他手上的半个糖葫芦就吃了，剩下的糖葫芦也自然由他消灭。
林陌脸有些红，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灯笼照的，他打了个哈欠，说：“我这双眼睛啊，怕是治不好了。”
胡文煊捂住他的嘴：“你少在这瞎说，一定能治好的。”
“可是请了那么多人来看了，没有人能治好，你说，看不见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胡文煊沉默了好一阵子，迟疑了一下，把林陌抱进怀里，又将披风往上扯了扯，说：“能治好的。”
成年之后的胡文煊很少再去林府。
成年就意味着他要比以往更累，他要保证文武双全，要继承胡父的位置。家里的哥哥们都不顶用，弟弟又太小，胡父把希望都寄托在了胡文煊身上。
林陌倒是越活越轻松了，大抵是林父心疼他，不愿让他累着。
林陌不仅是眼睛越来越坏，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天一冷就咳嗽，发热，稍有不适就不舒服，以前每天只要吃一种药，现在是天天好几服药供着。
前段时间林府来了个算命先生，整天神神道道的，说林陌指定命短。林父听了之后大发雷霆，命人把那算命先生抓了过来，打了十五大阪才放走。
胡文煊正巧赶上空闲，一进林府就感觉气氛不对，径直去了林陌的房间。林陌坐着，满手是墨，黑乎乎的一片。
“你这是要把自己抹成小花猫了？”胡文煊想把他拉出房间，“外面下雪了呢，你整日缩在房间里像什么话，出来玩玩多好。”
林陌连笑起来都是有气无力的，虚弱的样子让胡文煊也不舍得碰了，他现在就是个玻璃娃娃，碰一下就碎。
“前几天有个算命先生说我命短，我爹可生气了。”他笑的很虚弱，“胡文煊，我怕是真的要看不见了，我现在连写字都弄得满手墨。”
“我们之前在集市上买的那个娃娃，我找不到了，后来让小厮从床底翻出来了，你猜怎么着？那娃娃被老鼠啃得都不成样子，他们说要扔掉，我都拦不住。”
林陌捂着嘴又咳嗽两声，胡文煊难受的说不出来话，分明林陌也看不见了，可他就是不想在林陌面前哭，即使林陌已经看不见了。
“我可亏了，之前应该多翻几次墙的，武术也应该好好学，现在想学都没法学了。”
“你以后要是去了战场，留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里，肯定无聊死了。”
胡文煊哭的泣不成声，林陌想伸手帮他擦，胡文煊却先抓住了他的手，哽咽着说：“大不了我不去战场了，我留在京城陪你。”
他确实要去战场了，就在几天后。林陌是从下人嘴里知道这些消息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林陌也哭了，“你定是不想我知道。”
“战争结束之后我若是见不到你，你可等着吧。”
“见不到我，你就怎样？”
“哼，我若是见不到你，就把胡府闹得鸡犬不宁。”
林陌有时和胡文煊说话依然没有褪去孩童的稚气，现在也是如此。
几天后，胡文煊骑着马，来到了林府门口。
林陌由几个下人搀扶着，胡文煊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说了句“等我回来”就走了。
林陌听着马蹄声越来越小，转过身刚踏出一步就被门槛绊倒，下人慌忙上来扶他，林陌却只是挥了挥手，说：“不碍事的。”
“公子......”小厮有些担心，喊了一声。
“不碍事，不碍事。”
京城的雪下了一天一夜，林陌伸手捧了一把雪，在手上一点一点揉搓，心里却在认真的想些什么。
“哎。”他叹了一口气，准备回屋。
“我这双眼睛啊，一点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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