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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沈清秋自爆了!”
“师尊不肯把正阳剑归还给万剑峰,非要自己留着在清静峰后山立剑冢,还独自伤心了好久……”
“能摘叶飞花作为武器小施惩戒的,这清静峰上不会再有第二人。”
“这些年,师尊待你如何,大家冷暖自知。”
“从今往后,还是请你不要再叫他师尊了……”
“从前种种,今日一并还给你。”
……
字字诛心,字字诛情。
夕日欲颓。
洛冰河的眼前,那个本一袭青衫不染风尘的仙人,此刻像一只染血的纸鸢,毫无生气地从高处落了下去,仿佛来一阵轻柔得只能牵动发梢的风,也能把他撕成碎絮,顷刻间化为转瞬即逝的光影。
“锵――”
修雅剑身淡淡的白光褪尽,在半空中断成数截,反射的日光匆匆在地板上留下金色的闪影,然后“哐当”跌落在地。
灵剑已断,主人身陨。
仿佛有一条荆棘缠住了洛冰河的心脏,越绕越紧,越收越狠,直到溢出的血把棘条完全浸染,然后顺着长蔓一滴滴落下……
“啪嗒――”
洛冰河薄如蝉翼的睫毛微颤,一滴滚烫的泪挣脱干涩的眼球,滚落到枕头上。
睁开眼,朦胧的月光穿透层层暮色,在地上涂下一片皎皎的白。
洛冰河伸手拭去眼角的泪痕,然后微微偏头。
沈清秋正闭着双目,安安静静地躺在洛冰河身侧,月光轻轻地洒在他身上,柔和了他脸上的棱角,恍若画中之人。
洛冰河悄无声息又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
“师尊,弟子方才做了一个噩梦。”
是风动。晚风悄然拂过夜空中寂然彳亍的上弦月,又弄碎了月光下澈时遗留的婆娑斑影。
浓浓夜色中,眼泪,又一次滑落。
手心里的温度仿佛来自十二月漫天纷飞的雪。
“师尊,你可不可以……跟弟子说说话啊?”
洛冰河倔强地握着那只怎么也捂不热的手,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覆上了沈清秋冰凉的脸颊。
“师尊……求求你了,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你不在,我将永坠冰窟。
[壹]
自从拜入清静峰后,洛冰河便喜欢独自静默地在角落里待着。
倒并非是他不想表现自己,十岁出头的少年,从没有哪位是不争强好胜,甘心沦落人下的。
只是,他不敢。
他也曾悉心研究茶叶的种类和泡茶的技术,只是因为听说师尊爱喝茶;他也曾大清早踏着未散去的晨雾,穿梭在竹林间,收集最纯澈清冽的露水,只是因为听说晨露泡茶更好喝。
当他揣着一颗赤诚的心,毕恭毕敬地端着精心准备的热茶站到沈清秋面前时,回应他的却是从头顶渗透到脚尖的滚烫和沈清秋轻蔑的笑。
沈清秋毫不在意地把瓷杯扔在一边,戏谑地望着满身茶叶一脸狼狈的他。
淡淡的茶香在洛冰河鼻尖萦绕,他懵在了原地。
心里有什么东西,黯然熄灭了。
他终于明白,对面的人讨厌他。所以就算他怎样讨好,都不过是徒劳罢了。
算了,反正也从未有人喜欢过他。
身处地狱的人,不配奢望天堂的光。
作为沈清秋的徒弟,他从未从沈清秋那里学到过什么,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几次。
他被使唤着砍柴,挑水,干各种苦力活,像一个仆人一样。
从旭日初升到落日西归,从未停歇。
在沈清秋的默许下,明矾时不时来找他麻烦,他打不过,每次都被弄得一身伤痕。
伤了也一声不吭,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一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到林中找些草药,然后艰难地回到柴房里处理伤口。
柴房,是他形影单只住了几年的地方。
以地为席。冬日,彻骨的冷风汹涌地从墙隙灌进来,实在被冷得撑不住了,就拿几根柴火挡住风口,再在地面铺上些稻草。
无穷无尽的黑夜中,洛冰河时常想起当初苍穹山派收徒时的场景……
那日,像是世界万物都特地变得温柔了些。他乖巧地蹲着,一双稚嫩的小手卖力地扒开面前的泥土,一个圆坑已经初见雏形。
他抬头,高处并肩站着几位衣袂飘飘的仙人,正齐刷刷地望着他,左边那一位的眼里流露出惊讶又赞许的目光,然后扭过头,看向身边的人。
被看的人一身淡雅的青色长袍,手执折扇,与洛冰河的目光在空中遇了个正着。
洛冰河双颊一红,忙低下头更加卖力地挖坑。
风掠过鼻尖,送来一阵竹子的清香。
淡青色的身影轻轻落地,一只修长的手伸到了洛冰河身前。
洛冰河诧异地抬眸,对面的人逆着光,他看不真切,却听得真切:
“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清静峰沈清秋的弟子。”
如今,他却只能待在这黑漆漆的柴房里,那日的一切不过是虚妄的梦罢了。洛冰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生生把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憋了回去。
一一一
月朗星疏的夜,水一般静静地漫着。
柴房的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洛冰河警惕地望向门外。
“洛冰河。”
沈清秋清越的声音穿过静谧死寂的空气,直击洛冰河耳膜,洛冰河像受了惊的兔子一般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
沈清秋一愣,欲言又止,最终微不可查地轻叹一口气,从广袖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放在地上,转身离开了。
洛冰河眨了眨双眼,目光紧紧地跟随着沈清秋。
他挺拔的背影被月光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踏过的地方悉数洒下一地细碎的银色光影,清风徐然翻动了他的长衫。
他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影影绰绰的竹林中。
就像一场云锦织成的梦一样。
[贰]
白茫茫的雾还未散去,一缕淡黄色的阳光像金线一般自云层穿过,经过郁郁葱葱的竹叶,刺破密密蒙蒙的雾气,最终停留在地面上。
洛冰河双手执剑立在身后,嘴角带着浅笑,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地望着对面的竹林。
一袭青色的身影隐隐约约在林中显现出来,洛冰河眼睛一亮,把剑别在腰间,小跑着,穿过沉沉雾霭,迫不及待朝那身影靠近。
仿佛那是世间唯一一抹光亮。
“师尊!”洛冰河满载一眼的星辉,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
洛冰河到差点扑上去时,才堪堪停下。
对面的人嘴角不禁一弯,举起折扇轻轻敲了敲洛冰河的头,柔声道:“急什么,为师又不是不来。”
早晨清冷的光线打在沈清秋清秀的脸上,更凸显出他五官的精致。
洛冰河呆呆地看着沈清秋的脸,耳根悄无声息地红了。他低下头,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沈清秋拿过洛冰河的剑,亲自为洛冰河示范剑术。
晨风阵阵,竹林飒飒,日光浅浅,竹香幽幽。
沈清秋淡绿色的衣衫与翠绿的竹林相得益彰,微白色的灵力在他身上流淌,几道灵力顺着剑锋凌厉地击出,刹那间,远处的几棵竹子自中部折断,留下一道平整的切口。几片青色的竹叶从空中翩翩飘落,擦过沈清秋的发际和衣襟,最后悠悠落地。
洛冰河看得怔了神。
直到沈清秋收起剑向他款款走来,他才猛地回过神。
沈清秋:“可看明白了?”
洛冰河的脸微微红了红,忙点头。
“试试。”语毕,沈清秋把剑递给他。
洛冰河方才根本什么也没记住,但还是双手接过剑,拿着胡乱挥了一通,然后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局促地看向沈清秋。
沈清秋好看的眉微微蹙了蹙,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向洛冰河走来。
洛冰河蔫蔫地低下了头,以为自己的师尊要教训自己了。
下一秒,一双修长的手从身后分别握住他的两只手腕,洛冰河顿时一僵。
沈清秋:“站好,我教你。”
温热的气息喷在洛冰河的耳朵上,洛冰河的脸不可控制地发烫起来,两颊的红晕腾腾升起,然后越来越浓。
沈清秋牵动洛冰河的手臂,后者心里小鹿乱撞,即使风一阵又一阵地拂过耳畔,也无法带走一丝燥热和紧张。反而让沈清秋身上淡淡的竹香和他撞了个满怀,搞得他更加心神不宁。
倏然,洛冰河一个踉跄,失去重心,往后倒去,沈清秋怕他摔了,忙把他牢牢抱住。
寂静的竹林,清风徐徐而来,竹叶沙沙作响。
洛冰河不偏不倚倒进了沈清秋的怀里。
竹子的清香铺天盖地地向洛冰河涌来,洛冰河挨在沈清秋清瘦的身体上,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种子一样从他的血管里流过,然后顺着血管到了心脏,最后在心脏里发芽、生长、开花……
洛冰河的心突然剧烈地狂跳起来,大有冲出胸腔之势,一发不可收拾。
他像触电一般从沈清秋身上起来,气息有些不稳道:“师尊……是弟子愚笨。”
沈清秋敲了一下洛冰河的头,道:“专心些。”
“是。”
“咚!”未过多久,洛冰河再一次倒在了沈清秋怀里。
洛冰河睫毛微颤,可怜兮兮地望向沈清秋,“师尊,弟子还是不会……”
沈清秋笑了笑:“没事……你小心点,别再摔了。”
洛冰河乖巧地点了点头。
“咚!”洛冰河又一次被沈清秋稳稳接住,前者嘴角牵出得意的笑容。
怕是傻子都能看出这孩子是故意的了。沈清秋把洛冰河一推,道:“不来了!”然后气鼓鼓地扭头离开。
洛冰河目光盈盈地看着沈清秋的背影,哑然失笑,像极了二月压弯柳梢的春风。
少年特有的好听嗓音越过竹林:“师尊!等等我!”
他追了上去。
向着此生唯一的光。
[叁]
魔族地界,似乎从未有过朔月,不论何时,月亮总是像钩子一般的,发出凄厉寒凉的光。
与往日一样,洛冰河披星戴月回到魔宫,又马上去往冰室。
淡白色的灵力在洛冰河手心流转,顷刻之间,冰室的蜡烛已被尽数点燃,黄色的火苗呼哧呼哧地跳动着,映上光滑的冰面,留下一团团小小的黄色淡影。
洛冰河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玄红色的长袍被划开了大小不等的数道口子,有些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得亏是暗色的衣服,要是浅色,想必已经被血染得不剩一点原色了吧。
洛冰河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躺在对面一动不动的那个人。
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但洛冰河还是挤出了一个微笑,有些踉跄地朝沈清秋走去。
洛冰河小心翼翼地坐到床边,伸出手想拉住沈清秋,忽然瞥见自己手上的血迹,眼底闪过一丝无措,然后慌乱地放到自己衣服上擦了擦,谁知道越擦越脏,洛冰河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最后颓然地把手垂了下去。
“师尊……”洛冰河声音有些沙哑,手心泛开淡白色的灵力,顷刻间,双手的血色消失殆尽。
“师尊,你不是喜欢竹子吗?弟子在魔宫里种了些,两年前就种了,本想当做今年师尊的生辰礼物送给师尊……”
“但是,弟子没用,在魔宫里,弟子想尽办法,也没能让竹子活下来……不过,弟子建了一个竹舍,与清静峰的一模一样,师尊若是醒来,马上便能搬进去。”
洛冰河抬眸望向毫无反应的沈清秋,眼眸暗了暗。
“弟子知道,师尊更喜欢清静峰,也更愿意与岳掌门和柳……师叔在一起。师尊讨厌魔宫,也讨厌……魔族……”
话及此,洛冰河双手紧紧握拳,手上的青筋暴起,须臾,他叹了口气,然后无力地把手松开了。
洛冰河垂下眼睑,声音微颤:“师尊,五年了,只要你醒来,要我去死都可以,真的。”
一道凄厉惨白的闪电划破沉沉的夜空,“轰隆――”震耳欲聋的雷声接踵而至。从黑樾樾的树上惊飞几只正在栖息的魔鸟。
“嘀嗒、嘀嗒――”
雨像再也无法复原的断丝般,穿过树叶的纤纤缝隙,融入沉默的千尺深潭。
留在空气中的,徒剩彻骨的寒意。
洛冰河轻轻眨了眨眼睛。
“师尊,今日……苍穹山派的人又来了。”洛冰河伸手轻柔地把沈清秋的鬓发别到耳后。
“不过,他们都打不过我。”洛冰河双眼亮晶晶地望着沈清秋,脸上染上了几分自豪的神色。
“但是他们把弟子伤成这个样子了。”洛冰河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痕,“师尊醒了,可要为弟子报仇啊。”
洛冰河认真地注视着沈清秋,似乎要把对方的容颜在脑海里描摹一遍又一遍,然后深深地刻在心里。
“师尊,我时常在想,要是你醒了,看见我被心魔控制了,会不会很失望很难过。”
洛冰河伸手拉住了沈清秋的手,然后无力地扯了扯嘴角。
“师尊,说真的……你要是再不醒,心魔……弟子就控制不住了……”
“弟子恐怕……真的撑不下去了……”
洛冰河颤抖着拉起沈清秋的手,双唇发颤地贴了上去……
无比温柔,无比真挚。
泪水如窗外之雨般决堤而下,只是,前者滚烫似火,后者寒冷如冰。
雨停了。
钩般的上弦月被厚厚的云层隐去,魔界陷入一片深邃的黑暗。
倏地,晨曦的第一缕微光穿过那厚厚的云层,温柔地将希望唤醒。
[尾]
苍穹山,清静峰。
后山的竹林雾气氤氲,悠然漂泊的云闲闲而行,一涓清流潺潺而逝。
一青一黑两个身影并肩而立,衣袂在携有青竹气息的微风中翻飞。
沈清秋握住洛冰河的手,冲他微微一笑。
洛冰河一僵,猛地看向沈清秋,眸子底的星辰大海熠熠生辉。他反手握住沈清秋,然后将他紧紧搂入怀中。
沈清秋温柔道:“我们走吧,去哪,为师都陪你。”
洛冰河眼里似有水雾弥漫,他咧嘴一笑:
“嗯!”
一梦经年,一梦五载。
余生,与君执手,共白头。
――终――
作者白天蓝云
出自半次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