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三)

苍白的笑与苍白的笑叠加。风似乎有些大，我裹紧了围巾，抬头望向这个突然叫住我的女人。挲挲的舒缓叶声中玻璃风铃“叮叮”的清脆声响分外清晰。高而瘦弱的漂亮女人开口说话的声音隐绰地像是隔了重重屏障才传达到我耳朵里似的。“你醒了？那可不可以去看看程楠？好孩子，拜托了好吗？”“好孩子，拜托了好吗？”“好孩子。”略微失真的声音飞速晃动着，泅开毛糙的重影。咦？为什么？非常难受。发闷的窒息感。单单是看着她，我都几乎本能地想要扭过脸去，想要躲避，逃跑。她看着我，带着苍白的和善的笑容，发亮的眸光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好啊。”我被自己压抑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从似是而非的记忆里脱身。又一阵风吹过，我打了个冷战。

空旷萧瑟的大街上几乎没什么人，我们等了好一会才打到车。“阿姨，我们去哪里呢？”我揉了揉有点僵硬的手指，泛白的手指在出租车的暖气里聚集起热意，连带着脑袋都回春了，确实不大对劲，我后知后觉地想着。

“医院……看楠楠。已经一个多月了，明明医生说已经检查不出什么了，可是，可是，一点都没有。”

她说着，似乎意识到自己沙哑激动的声音，清了清嗓子，失了力似的一句“到现在一点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涣然出口。

随后是沉默，浓重的沉默。

我的心慌张地晃动着，持续到出租车停下，持续到我沿着长长走廊一步步靠近病房，持续到我站在那个男孩的病床面前。

我感到全身震颤。

苍白而毫无生机的面容。紧闭的眼睛。

眼睛，如果睁开的话，会是大大的，漆黑透亮的吧，就像小鹿那样的小动物的眼睛一样。

咦？为什么我会这么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白炽灯白花花的灯光晃着我的眼睛，一切都变得虚幻而不真实，像做梦一样，我开始头疼，大片惨白涌入我的视线，然后，什么都看不到了。

自从那天莫名地去医院看了那个男孩后，我就开始头疼发烧。连续好几天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间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一个人在小树林里荡秋千，跑来跑去的摘野草莓和杂草。养过一只小乌龟，一个人到河边抓小鱼苗喂它。一个人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一个人在整个教室喧闹的时候低头面无表情的看书。总是这样吧，好像。不是没有试图摆脱过那种孤零零的状态，但是好像没有什么用。示好也好，装酷也好，面无表情也好，从未有人和我亲近过。从未有人在意过我。

有那么一次，我在操场上跑步，迎面走来几个同班同学，我有点腼腆的冲她们招了招手，她们却没什么反应的走了过去，似乎没有注意到。那时初秋的温和日光从枝叶隙间洒下，却非常奇怪的掠过了我。就是那个时候，我看到了闪烁着白色亮光的透明的玻璃屏障，浅浅地围住了我的周身。薄薄的，却非常非常的坚硬。自然地隔开了我和他人。我只要站在那里，不说什么话，就能感受到所谓距离。我对他人，自始至终地抱有这种微妙的隔绝感。

长大后我和他人的关系不是那么明显的隔离了，但是也只是一个温柔虚假的笑容的距离罢了。

十七岁的我丝毫不比十一岁的我聪明。

小鹿儿是唯一一束穿透玻璃屏障，靠近我的光。

我睁开迷蒙的眼睛，发现仍是一片漆黑。房间里橙黄的灯光不知何时灭了。母亲关掉了吧。窗户微微发着点白光，我看过去，一条条窗棂像白光里的黑色阴影。阴影忽然扭曲起来，变成可辨的黑色墨迹。墨迹。又浮现出来了。

小小圆圆的黑色墨迹，那么无害地躺在浅绿色纸页上的字迹，仿佛一下子剥落了下来，变得棱角犀利，一个一个戳进心胸里。

好疼。

我在小小旧旧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本日记本，在床底下的箱子里安静地躺着。深绿色的封面，有很多蔚蔚然阔叶，非常沉静的样子。

我打开了那个绿色的潘多拉魔盒。

我断断续续的记忆与记录在纸页上的字迹几乎拼凑出了关于过往的我的一切。

我闭上眼睛，不再看白光和阴影的扭曲交织。

我想起了小鹿儿。小鹿儿是什么样子的人呢？

是聪敏又温柔的孩子。听人说话的时候，总是认认真真，安安静静的望着你，眼睛透着清澈的亮光，是一个很能触动别人的人。

是什么时候遇见小鹿儿的呢？很久很久之前了。

还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吧，那是一个入了秋的周一下午，体育课，老师宣布自由活动后我就假装偷懒地跑到象棋石桌旁坐下，打算百无聊赖地看一会成群结队玩跳格子的女生和打篮球的男生，发一会呆，好把这节课蒙混过去，一如既往地。但是，那天，我才刚坐下没多久，就看到一个个子高高的穿着厚厚的白毛衣和蓝色外套的男孩子低着头慢吞吞地走了过来，白皙地近乎没有血色的男孩子伸手递给我一盒象棋，“要一起玩吗？”声音轻而温柔，让我一霎疑心他是什么天使鬼怪之类的。于是我应声道“好啊。”，男孩子猛地抬起了头，漆黑透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我，忽闪忽闪的，眸光像森林里的小鹿一样逸满了灵气。那天我们彼此都默不作声地下了一整节课的象棋。

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小鹿儿出现在了我身边。我们。越来越自然地呆在一起。初中我们不同班，高中我们不同校，可是小鹿儿从不曾远离过我，我们之间从未生过什么间隙。那些说过的话语，安静的默然。岁月无限长久。我们的相伴乍一回想仿佛温暖的无可尽言。

那么好那么好的小鹿儿。却被我伤害了。

黑色的墨迹钻进我的胸腔，我开始剧烈地咳嗽。眼泪顺势滑下。

“我开始觉得不安。心一直微微地抽搐着。我觉得非常害怕。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今天见到小鹿儿的妈妈起就开始持续。那么温柔美丽的小鹿儿的妈妈，微笑着抓住我的手说“楠楠这孩子从小就孤僻，我一直很担心可是却毫无办法，你能愿意跟他做朋友真是太好了。好孩子，谢谢你。以后也帮帮楠楠，让他从孤僻里走出来好吗？好孩子，拜托了好吗？”我明明什么都没做过，我明明从未向小鹿儿展示过真实的我。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瞬间动摇了，但是，我还是用惯常的虚假笑容回应了她。可是，好不安，好不安，好不安。一直以来，小鹿儿眼中的我，都是温柔乐观，像小孩子一样天真纯净的我。可是，这只不过只是我的伪装而已。”

一通剧烈的咳嗽让我精疲力竭，我靠在床上，想起了这段日记本里的话。

伪装，没错。那是过往我赖以生存的卑劣方式。

总是微笑着说话，遇到复杂的事情会露出迷惑的表情，感性易哭，觉得每一个人都是善良的。这就是过往的我所自我塑造的性格。像不谙世事受尽宠爱的小公主的性格。

真是讽刺。漆黑，谩骂，摔打，哭泣，嘶吼，无尽的恐惧与疼痛，颤抖和躲避。明明这才是我生活的常态。

可是。

母亲那个黯然迷惘又难过的眼神，我明明捕捉到了，却出于恐慌假装不懂。

父亲理所当然的踢打，我重合无数的躲避与尖叫，都选择性遗忘的搁置在记忆的角落里。

父亲和母亲之间，随着崩坏的家具，刺耳的声响蔓延的剑拔弩张，或者游弋在冰凉的食物上的浓重凝滞，我全部都，视而不见。

明明看到了却假装没看到，明明知道却假装不知道。就那样一直以一个孩子的心把注意力放在快乐简单的事情上，理所当然似的维系并深信着表面的和睦。谁也不理谁的伤口，都独自承受着坚强着。乍一想，这不是很普通的家庭吗？只是吵架。只是打架。没什么的不是吗？

怎么可能没什么!

我一直一直在伪装。连自我都欺瞒的伪装着。

真是够了，隔着一片空白追溯过往，却在捕捉到自己过往的只言片语，大概面貌时感到厌恶。那样一个虚假的，淡漠的，拼命用天真和无知遮掩着痛苦，视而不见的欺骗着自己和他人的那个过去的我。

实在是，太讨厌了。就是这样的虚假，伤害了小鹿儿。

回首前尘，尽是可耻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