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音(二)

溯

——2019.5.2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春末，南京的雨落得近乎不讲理的磅礴，霹雳啪啦的清越水音绵绵无绝期地响着。有水雾阴沉沉的轻笼着南大，这栋建筑啊，好像一个孤零零孤零零，良久的小怪物。有清灵的歌声从小怪兽肚子里传来。

“呐，为什么呢，

沉睡于雨气弥漫之时

听见雨声清越

冰凉坠落

有什么破碎的响声

轻如你低喃的祷告

为什么呢，心脏好痛

清醒于一场雨逝 奔跑

抓住你湿漉漉的笑容

…………

”

一群声线轻柔的女孩子在社团活动室的舞台上轻轻地开口吟唱，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分外沉静的顾意在一旁弹琴伴奏，颇有几分入境之感。一曲终了，顾意收回抚在琴键上的手指，颔首冲表演人员点头“状态很好，今天的排练就到这里吧。”，顿了顿，又缓声说“雨大，都注意身体，别感冒了。”

参演的男孩女孩们闻言松了口气，兴冲冲地随口道了几句明天见，便急匆匆地离开了。顾意留下整理好社团表演相关事宜，便也执伞离开了。

雨势丝毫不见减弱，雨滴噼啪作响地落在他的雨伞上，雨雾纷绕间，顾意隐约望见不远处树下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有什么渴盼的东西闪过，顾意几乎不加思考便豪不犹疑的跑向那个身影，近了，近了，淋得湿漉漉的女孩仰头冲顾意露出惊喜又腼腆的笑容，顾意猛地停下了脚步，眸中闪亮的光乍然熄灭，他垂首敛好心情，抬起头淡然把伞递给女孩，转身便欲冲进雨幕。

“学长！”女孩鼓了很大很大的勇气喊道。

顾意顿住了脚步，转身静静地望着她，

“学长，我，我，很喜欢很喜欢你。”

“嗯，谢谢你。”

“学长有喜欢的人了吗？”

“嗯，对不起。”

“这样啊。”女孩抽了抽鼻子，忍住了委屈的心情，语气凶凶的说“学长觉得对不起我的话就送我回家吧，我现在心情超级不好的。”

顾意眸中闪过了然的温暖，这样的心情他曾经也对某个人怀有过，念及此，轻声应了声好，便接过伞同女孩一起走着。雨势仿佛有减小的趋势，两人虽一路无言，气氛却并不很尴尬。一条路快走到尽头的时候，女孩轻如呢喃的话语响起“学长把心情都写在歌词里了不是吗？那学长喜欢的那个人在哪里呢？”顾意微怔，然后无奈地笑道“不知道啊。但是，哪怕她永远都不再出现了，只要她好好的安于世界一角，我就可以带着这份念想努力生存下去。一个人总是要把别的什么人放在心上，才不会空荡荡的，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幸事。”

“这样啊。”女孩若有所思地望着梧桐树叶上清亮的水滴噼啪落下，目光悠远，那我这份喜欢的出路在哪里呢？

“学长，天气就快热起来了吧。”

“是啊。”

时至半夜，到底还是，雨停了。空气带着淡淡的清透，还有些微弱的泥土，树叶的好闻味道。空气里持续浮动着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掠过一扇半开的窗户，是什么呢？顾意在梦中半睡半醒地想，是因为夏天要到了吗，天气就快热起来了吧。忽的又念及白日谈论的“喜欢”和那个似是而非的雨中身影，这么一想思绪心念统统都乱乎乎起来，昏昏沉沉间那点清明的意识模模糊糊的一点点泯灭掉了，仿佛坠入了一片漆黑之中。有空荡荡的心悸袭来，梦中往事几乎无可避免地浮现。

那还是顾意很小的时候，父亲因别人抛弃了他和母亲，而母亲也慢慢地变得偏执又暴躁。小小的顾意无法适应这种亲情的转变，亦不懂个中原委，只能用哭闹表达不满，换来得自然只是打骂。待到稍大一些，早熟般的懂得了靠讨好来换取母亲的爱。但是，母亲长久的抑郁症让她的情绪越来越偏激冷漠，她仿佛连顾意的存在都无法容忍。如此煎熬了几年，然后，2013.4.23的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早有预兆般的，母亲一袭白裙，神色凄然又从容的纵身从楼顶跳下。那天，顾意被楼下一片嘈杂的人群和警车的声音吵醒，尚且迷蒙的拉开窗帘，入目就是惨白和鲜红的可怖交织，少年霎时被惊得清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母亲，唇角若有若无地挂着笑意的母亲。顾意慢慢地蹲下，蜷缩起来，有钝钝的痛揪住了他的心脏，他本来，做了一个很好的梦的。那天的一切都混乱又不真实，唯一记得真切的是，他逃离人群在陌生的街道走啊走，虽不知所向，仍不愿停滞，然后，他遇见了同样被包围在人群里的小猫。死掉的小猫。柔软的白色，刺目的鲜红。那个时候，到底为什么会冲上去，为什么胸口有压抑的巨大痛感呢？是被那份孤零零空荡荡给打动了吗？是因为母亲还是自己呢？全都，同样被遗弃于此啊。

在那个稍冷的，风声呜呜，叶声呼沙的悲怆夜晚，小少年顾意慢慢地，郑重地，近乎虔诚地埋葬了一只不知名的小白猫，面色沉静地，就好像是连同心里的某些东西一起，埋葬于此。“我该回去了，去陪母亲一程。”无波无澜的想法理所当然地冒出，顾意忽然发现心不再钝钝地痛了，淡淡地想着“就这样吧。”

又是，一阵风掠过，有什么仿佛随着清清亮亮的月光洒下。

“呐，为什么呢，

本是如此如此纯净的生命，

沐浴光亮，欢乐，自由，美好，

怎奈无意惹尘埃，自此身置漆黑，

其中苦楚难言，苦痛难捱，尘心不渡，

为什么呢，

即知苦处，孤执决绝心痴一念，不断，

啊，我的主啊，

愿倘有桃源，日光明亮，圣洁美好，

愿此去无悲无苦，唯欢唯喜，

愿纯净如旧，不染尘埃，

…………

”

是一曲轻如呢喃的祷告词，悲伤柔和。顾意深深地望着垂首认真祷告的突然出现的女孩子，有隐约的痛袭来，宛如歌声低喃的一词终了，女孩抬头望见顾意，冲他露出了大大咧咧的笑容。彼此凝视的那个时候，顾意的眼睛里霎时蓄满了泪水，为什么会想要落泪呢？是不是因为那个时候忽的念及原来有一个人，和我一样的悲伤。是被巨大悲怆里的那点温暖感动到而落泪。

原来，那个时候，你就在了。

为什么后来会不记得了呢？

白小潼。

白小潼。

顾意的意识在黑暗里沉沦，辗转反复间觅到了一点清明，他仿佛又听到白小潼笑嘻嘻地跟他说话，

“我能明白你的感受啊，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是一样的。”

“为何存在这种事情，本来就不需要什么理由，一定需要的话，就姑且为我而存在吧。”

“遗世孤立的人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一个人，总归要惦念点什么才不会空荡荡的啊。”

“呐，顾意，为什么，从来不问我为什么呢？”

…………

“顾意，

顾意，

顾意，

我要离开了，跟我，说声再见吧，好不好？”

是水滴碎掉的声音。

女孩子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下。

那么澄澈的难过。

那是唯一一次，没有笑容的白小潼。

“不要哭啊，也不要离开，好不好？”那时候顾意的心压抑的疼痛着慌乱着，可这句话终归是堪堪忍住没有出口，他伸手去抱白小潼，纵然明白她非走不可，却是良久良久，一声咬牙般的“好”才失了重似的涣然出口。

这才是2019年9月13号那个昏沉微悸的晚上白小潼的相告之别。

白小潼，你这个骗子。

一滴眼泪自顾意紧闭的双眸滑下。

窗外，有隐约的日光洒落。鸟雀的啼音和蝉鸣的轻歌悠然同响，自自然然清清越越。空气是，分外的透彻。终归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