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淦！”百里清把手中的面团一扔，无能狂怒，“我不做了！”

“公主若是不想做了，便先歇息吧。”又欢好脾气地将被耐力清甩在案板上的面团揉好，然后蹲到她的面前给她擦拭手指上沾染的粉屑，“奴婢唤人进来给公主做茶吃，好不好？”

　　“咱们宫里最近新来了一个叫做绿芽的小丫鬟，茶做的最好，奴婢将她唤来陪着公主可好？”又欢温温柔柔地，她明明比百里清现在的年龄还要小上一岁，可是她行事为人却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咋咋呼呼，反而沉稳老练的多。

　　百里清看了看案板上一坨又一坨不成形的面团，有些泄气地叹了一口气。

“皇姐，你的玫瑰酥什么做好啊？皇兄说再不做出来，他就要饿死在你宫里啦！”百里澈大呼小叫地从外面跑过来，趴在膳房的窗台边朝里面张望着。

又欢在窗台处放了一盆月月红，现在正是花期。

百里澈在交错的花叶里露出一双狡黠明亮的眼睛朝里面张望着，在看到又欢看过去的目光时就又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收回了眼神。

“奴婢请七皇子安。”又欢朝着百里澈的位置蹲身行礼。

“不必见礼。”那边的声音梗着，嗓音都是紧绷的，跟害羞了一样，可是隔了一会儿，百里澈却又从拳头大小的花朵上露出半张脸，眼神闪躲着朝百里清喊话，“皇兄说他要饿死啦！”

“臭小子！”百里清超级生气的，“你不会叫人给他送些茶饭吗？！”

“也不知道是哪一个人昨晚答应了说要照顾我的？”一个温润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是百里昊和。

一想到这里百里清就很生气，气她自己一时鬼迷心窍竟然许了一个她根本不可能完成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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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宫里没人点灯。”百里昊和的声音里带着落寞的意味。

百里清不可思议，“可你是太子。”

“太子也是人。”他朝着百里清‘看’过来，明明脸上没什么表情，百里清却总觉得她看到了一个孤寂的灵魂。

在这个偌大的皇城之中，他没有可以一个交付真心的人，也没有一个可以安心睡下的角落。

他一直这样地警惕防备着，防备着所有可能的危险。即使陪伴在他身边的是他的血肉至亲，可恰恰令人觉得可笑的是，他身边所有的危险都是他的那些所谓的至亲带给他的。

他宫中的宫人们不把他当成真正的主子，他的父亲也不期盼他的未来，他的兄弟姐妹致力于杀死他，而他的母亲......他已经没有母亲了。

百里清忽然心软，“你以后可以来安乐宫。”

“可是我现在看不见了。”他微微垂着头，百里清看见他的鬓角溜出来一缕发丝，飘飘荡荡地无处着力。

百里清看着那缕发丝，“我可以去派人接你。”

“会很麻烦。”他用这样冷静的话说着自己的麻烦，让百里清心软的一塌糊涂。

百里清看着他眼睛上覆着的那一层白布，想着这也是原主造的孽，她既然穿过来了，怎么也得担起这个责任来，于是百里清一咬牙，对着他承诺道，“没关系，我会照顾你的。”到你的眼睛好了为止。

那天晚上，新月清辉，花树堆雪，他有着无暇风采。百里清好像被他迷惑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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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百里清现在很清醒。一想到昨天晚上她说的那些话，她就想抽打她自己。

百里昊和是个什么人物？那是一只披着羊皮的老狐狸啊！不过是一个示弱而已，怎么就让她这样的心软了呢？

“我说的照顾又不是给你做东西吃！”百里清怼回去，玫瑰酥她是真的做不好。

现在已经是该用午饭的时辰了，百里清的肚子饿的咕咕直叫，却还不能坐下来吃饭，还得窝在膳房里给心血来潮的百里昊和做玫瑰酥！

做的百里清火大，还饿的她眼晕。

“那你打算怎么照顾我？”一个年纪小小的小宫女默默地扶着他走到膳房的门口。

他背着光站在门栏处，芝兰玉树，恍如仙人。

“换药是林姑娘，沐浴洗漱穿衣是小宫女，你呢？我不过是想吃个糕点，你便这样不耐么？”百里清觉得他好像是捏住了她的弱点，知道她最见不得有人在她面前示弱，她总会忍不住对可怜的人多加宽容。于是他就总是在她面前装的可怜兮兮的，用着一张谪仙似的脸，以最平淡的语调说出令人揪心的现实，这样百里清就不得不举起双手投降了。

就像现在这样，百里清肚子里憋着的那股火气已经泄了一半，“那你也说个简单点的，玫瑰酥这是人做的东西吗？”百里清愤愤地绞着一小块面团，把它捏成圆环套在她的手指上。

灿烂的阳光从高处斜斜地落在人间，拖出一长条坦荡的光路。百里清看见百里昊和沐浴在光线之中，那斜落的光线闯进膳房，在百里清的脚尖停下，她踩在光线的边界上，他的影子就在她的脚下安静地潜伏着。

微末的浮沉在光线中起伏，是这人间。

“要榨萝卜汁，还要榨菜汁，还要做油酥炸面团！事后还要放进铜鉴里烤！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东西吗！”百里清又把那块面团甩回了桌案上，“你说个简单点的，我就给你做。”

“可玫瑰酥便是最简单的了。”他无辜地说。

百里清冷笑一声，“太子殿下您还真是不食凡尘啊！”

他只是笑，纯良又无辜。

百里清好气，但还是认命地揉起了面团，但不打算再做玫瑰酥了，那种东西实在不是百里清这等凡人能够做出来的东西，百里清看着又欢手如翻花，一会儿就分好了剂子，开始用小刀割裂出花瓣的雏形。

百里清仗着百里昊和现在看不见，于是将一团被她作废了的花花绿绿的面团揉成了长短粗细不一的条状物，打算等会儿烧一锅开水扔锅里煮开了就捞起来给他吃。

“皇姐好厉害啊。”百里澈这个小子也不出去，还在膳房里跟条小尾巴一样跟着她，眼睛却是在看着又欢。

他不敢看又欢的脸，于是只是看着又欢灵巧的双手，还躲来避去的，生怕又欢注意到他一样。

百里清来回打量了又欢跟百里澈两眼，觉得这其中有猫腻，于是用胳膊撞了撞百里澈，小小声地问他，“又欢长的好看吗？”

“啊？啊！”百里澈的脸忽然就红了，像一颗熟透了的果子，他欲盖弥章地飞快地看了一眼又欢，却看见又欢连头也没抬，于是又失落地垂了头，哼哼唧唧地说，“样貌不端的人根本就不能被选进皇宫里来伺候的好吧，皇姐你糊涂啦？”

这小子！

百里清哼了一声，微微放大了声音，“我觉得我宫里的又欢是这最漂亮的姑娘。”

又欢抿着唇笑起来，“公主折煞奴婢了。”

百里澈却轻轻地咳了一声，“我觉得皇姐说的很对。”

那边坐着无所事事的百里昊和却轻笑了一声，“这话说的不对。”

百里清跟百里澈同时看了过去，他偏着头，手中翻着几本山野话本，从里面随便选了一本出来递给了方才扶着他的小宫女绿芽，“念这本。”

绿芽乖巧，捧着话本就开始读。

“太子殿下，说话说一半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情。”百里清说。

他‘看’过来，“若是这乐安宫去了那位公主殿下，或许又欢才是这宫里最漂亮的那一位。”

百里清：“......”百里清忽然觉得脸上有点发热。

这乐安宫能有几个公主殿下？不就百里清一个吗？他这是在夸她好看？

百里昊和难道知道她不是他的亲妹妹？不然说话怎么这样的撩人？

他忽然又笑了一声，大概是猜到了百里清突然的噤声是因为脸红，“因为这宫里的公主殿下可是一个很小心眼的人，你要是这样说话，她会记仇的哦。”

百里清：“......”百里清脸上所有的热度都化为乌有。

怎么可能指望这样的一张嘴里能吐出象牙呢？！百里清觉得自己可真是太天真了。

她扔下手里不成样子的面团，往上撸了撸袖子，抄起一旁的擀面杖，气势汹汹——

“皇姐！皇姐！算了算了！”百里澈抱着百里清的腰拦着她。

百里清对着百里昊和扬起她手里的擀面杖，“你放开我！看我不去敲烂他的脑壳！”

“哈哈哈哈哈......”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听着这一场闹剧，笑的乐不可支。

阳光跨过门槛，越过窗栏，从每一个能够穿过的缝隙照进这小小的膳房里，将所有的一切都照耀的明亮灿烂。

微尘在她们的周围浮动着，百里昊和坐在椅子上笑着，绿芽乖巧地站在一旁还在心无旁骛地念着手中的话本，百里澈假意拦着虚张声势的百里清，眼睛却在看向一边偷偷笑着的又欢......

窗台上的那盆月月红饱满的花朵在微风里摇曳，送了满室花香，跟着灶台里的烟火气混在一起，于是这里便有了活气。

是生长在阳光之下少年人独有的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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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终于停下闹腾的她们好好地坐在一张圆桌上吃饭。

此刻早已经过了午饭的时候，百里清饿的什么都能吃的下去，现在正捧着碗吃的狼吞虎咽。

又欢和绿芽死活不肯坐下跟她们一起用饭，百里清没办法，便在大桌旁边又支了一张小桌子给她们二人用饭。

此刻大桌上三个人，百里清吃的是又欢特意为她做的山药排骨煲，而百里澈和百里昊和吃的是百里清亲手做出来的花花绿绿的面条......疙瘩。

百里清的手艺着实是不太好，本意是揉面条的，结果最后都揉成了葡萄大小的面疙瘩，于是就顺势煮了两碗疙瘩汤出来。

“快点吃！”百里清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可是我亲手为你们做出来的。”百里清催促着，仗着百里澈不敢说，百里昊和又看不见，所以现在的她格外张扬，“快吃呀！”

“皇姐......”百里澈犹犹豫豫。

“身为皇子，你应该以身作则，不要浪费食物。”百里清用嘴努努又欢，眼神威胁他，“快吃。”

他委屈地看看百里清，又看看又欢的背影，哀哀切切地吃起来。

“太子殿下？”百里清看见百里澈吃了，于是又把目光放到百里昊和身边。

百里昊和轻笑一声，“我看不见。”

“没关系，我可以叫绿......”百里清转头看向绿芽，绿芽睁大着眼睛看过来，脸颊的两侧像小仓鼠进食一样塞得鼓鼓囊囊的，看见百里清看过来的时候还眨了眨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眼中迷茫。

百里清于心不忍，转过头来对着百里昊和咧牙一笑，“我可以喂你。”

“那便劳烦公主殿下了。”他颌首，始终是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

百里清客气地笑着，“没关系。”然后端起那碗花花绿绿面疙瘩汤往他嘴里怼。

百里清不得不承认，百里昊和吃饭的时候还是很安静乖巧的，喂一口就吃一口，也不多话，面上看不出来一点嫌弃。

“太子殿下偶尔还是让人很敬佩的。”百里清喂完了一碗，满意地笑着说。

他从怀里摸出来一张方帕擦了擦嘴，竟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来民间猪食也不过如此了。”

“......”百里清收回自己刚才说的话，咬着牙，“猪食之所以是猪食，不是还是要看吃它的是人是猪吗？太子殿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张了张嘴，是要反驳的意思，百里清刚打好了腹稿想着如何把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再给他怼回去，忽然门口的小黄门突然跑进来通报，“太子殿下，公主殿下，七皇子殿下，四皇子来了。”

“哥哥姐姐们好。”小黄门的话音刚刚落下，外面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声音的主人大概还是处在变声期，声音又沙又哑，像是刀在磨石上擦磨，听得让人莫名的不舒服，“哎？原来七弟也在这里？姐姐这院子里今日倒是热闹。”

一个看着十六七岁的少年跨过宫门走了进来，又欢与绿芽慌忙站起，到一旁跪下请安，“四皇子殿下安好。”

百里清看着这个四皇子。

他长了一双翘凤眼，眼睫在眼尾划出昳丽的线条，瞧着倒是一个漂亮人。

“四皇兄安好。”百里澈也站起来问礼，然后一抬手道，“四皇兄平日最是仁慈，你们便起来吧。”

又欢与绿芽低头起身，默默地退下。

“七弟最近倒是仁慈。”四皇子似笑非笑地说。

百里澈哈哈笑着糊弄过去，然后坐下便不再说话了。

他只是见不得又欢跪着而已。

“四皇弟今日怎么得空来我宫中？”百里清笑着将话题从百里澈的身上揽过去，“贵妃娘娘近日身体如何？我这宫里倒是得了些好茶，等会儿便劳烦四皇弟辛苦，帮我送给娘娘吧。”

四皇子是萧贵妃的儿子。

萧贵妃是个柔弱妩媚的女子，将皇帝迷得神魂颠倒，一直试图将百里清的母亲从后位上拉下来，然后自己坐上去。

“劳姐姐挂念，母妃近日已经大好了。”他笑着说，自觉地坐到了桌子旁边的空位上，伸手招来一个小宫女，“听闻近日太子哥哥受伤，母妃与小弟心中多有担忧，今日听得太子哥哥在姐姐宫中，便来此相聚，顺便为太子哥哥送来一副药来。”

他从身后的小宫女手上接过一个药包，“这是我母妃母家的土方子，对外伤是极好的。”

他递给百里昊和。

百里昊和在人前一直都是一副笑面虎的模样，这会儿也只是含笑收下了，“有劳挂念，回去便帮我谢过娘娘吧，改日我好了便去亲自道谢。”

他抿嘴一笑，还要说些什么。

可是百里昊和却已经端起了桌上的茶碗，摸索着喝了一口，旁若无人地对百里清说，“时辰应该快要到了，你是不是该给我换药了？”

换药不是该林瑶来给你换吗？你就不怕我一不小心或者心怀不轨地做些小动作，直接让你伤重不治？

百里清心里腹诽，却也清楚他这是在送客，于是便说道，“四皇弟今日来的倒是巧，近日春水暖了，我宫里的宫人从水里钓出来两条活鲤，不如四皇弟留下来用个晚膳？”

这些不过是推辞，她 们刚刚用过午饭，离着晚膳还早的很，不过是客气客气，全看他识不识趣了。

果然，这还是个识趣的孩子，他站起来说，“这便不必了，我母妃还在等我回去，便不叨扰了。”

百里清笑呵呵地送他离去。

回头的时候看见百里昊和大爷一样地靠在椅子上，随手就将手里刚收到的药包扔到了角落里，他问百里清，“你当真捉了活鲤来吃？”

“假的。”百里清没好气地说。

他忽然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善哉善哉，我还以为今晚又会有两条无辜的生命要被活活糟蹋了。”

“......”

这次谁都别拦着我，百里清咬牙切齿地想，我一定要打死这个不会说人话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