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棋

　　大景王朝只有一家姓百里，那就是皇帝家。

李必明白了百里清的身份。

　　他对着百里清长长地作了一揖，“草民拜见公主殿下。”

百里清笑着虚虚地做了个扶起的动作，“不必这样见外，今日你我相遇，便是有缘，既然有缘，你我便不如交个朋友，朋友之间不必在乎这些繁文缛节。随性便好。”

　　他笑起来有点羞涩腼腆的感觉，还是一个青涩的少年人。

　　百里清率先走上石阶。

　　玉腰楼的楼顶是开放性的空亭，四面无墙，可以直观落日沉黯的辉光和闪烁的繁星。它的顶部是斗拱结构的飞檐，屋檐伸出墙体四米之远，斗拱层叠竟有两米之高，气势恢弘。

而在恢弘的气势之外，这玉腰楼顶楼的空亭飞檐翘起，斗拱层叠，飞檐的檐角之下缀着青铜铃铛，晚风过时，它在橙红的背景里摇晃，内里的铜球大概是被锈住了，于是发出喑哑迟缓的声音。

一声一声缓闷的响着，带着盎然的古意。

　　“请。”百里清拂开尘封已久的棋局，随意地找了块看起来勉强干净些的蒲团坐下，向李必发出邀请。

“请。”李必坐在百里清的对面。

　　他们中间是一盘棋局。

“听闻前朝后主平生最爱两样，一是美人，二是围棋。”李必坐在百里清的对面，看着眼前的这一盘积了灰尘的棋局，叹了一口气，“原本在下以为这当湖棋局已经失传了，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处见到它。”

　　百里清拈起了一枚白子，“我也是偶然听人说过此处，今日见着李兄，觉着合缘，想来李兄应该也是一个爱棋之人，所以便想到了此处。”

李必拿起一枚黑子，端详面前的棋局。

　　红木棋盘，边缘的红漆已经开始剥落，露出沧桑的内里。百里清用手摸了摸，一根小小的木刺扎进百里清的手指，有些刺痛，却也无碍。

“此局是前朝棋界大家范大家与后主所下之局，听闻后主与范大家在此下棋之时，让宫中美人以鼓点为音，在此处起舞。此间黑白交错，杀伐声起，那处却是歌舞不休，美人如玉。”百里清同李必介绍起这里。

　　面前的棋局错综复杂，轻易不能落子。

百里清扫了一眼棋局，等着李必的破局。

　　她执白子六八拆二已是必然，既保证了白子大三角的根据地稳定，又威胁了黑子的三角安定，不知道李必该会作何选择。

李必看了一眼棋局，随手落下一子，黑子六九托二路，这简直是无中生有，死里逃生的一手！

　　百里清在心底为他喝彩。

　　“后主风雅不能为错，错的是他身为帝王，本就应当以天下为己任，担得起身上的责任，而不是放纵自己在此间寻欢作乐。德不配位，堂堂帝王成后主，也怨不得旁人。”

百里清看着棋局，思考她该怎么反击，若是寻常的跳子回撤倒也不失为稳妥，只是她实在是有些不够甘心。

“李兄的观点也是奇妙，世人只说是后主昏庸无道，沉溺于美色之间，后宫七十二院，院院嫔妃如云，竟然一年不能全见。”

　　百里清一边说话一边落子。

白子七零先手刺一，白七二尖出反击。

你敢占我的便宜，我就必须反击！

　　“沉迷美色是为后主心智不稳，不能自控，可此也不能为错，世人千千万万，不可尽数，但成佛者却只释迦一人而已。”

他落子七三。

百里清疑惑地皱眉，他这一步走的破绽百出，她有些拿不准这是不是一个陷阱，嘴上却说道，“无谓成神成佛，不过是顺其本心而已。”

“本心无错，错的是这人不是此间人，却生在此间，生不由己，命运捉弄，这便是他的错。”

　　白七四冲击黑棋三角，黑七五落子扳回局势，黑七七反击回旋。

棋局之上黑白两色的棋子相互对冲不已，百里清与李必唇枪舌剑，谁也不肯先一步认输。

　　“公主殿下对于前朝势力如何看待？”他忽然这样问百里清。

百里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盘腿坐在蒲团之上，腰背挺直，面容静和，不像是同她在棋盘上厮杀，反而像是得道高人在讲禅。

她知道李必的聪明非同一般，却不知道他这一问是什么意思。

　　百里清笑了一下，近乎是无赖地落了一枚白子。

白六延气，黑棋虽然杀局已成，但百里清这一放，他这黑棋的杀气便杀不过她，“不过是些余孽，上不了台面。”

　　他看了百里清一眼，落子黑一，单虎下山，竟然是解此难局的好手！

　　“星火燎原，不得不防。”他这样说，看向百里清的眼神中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腼腆与隐藏的卑微，反而是一股意气，像是被她这一盘棋局激发出了藏在骨子里的少年意气。

　　百里清一惊，手中的白子有一瞬间不知道该落到何处。

黑一成虎，白二延气，黑三下严，白四避无可避，只能张着嘴向前咬了一口，于是黑五缠上包收。

　　这局棋成了百里清的难局。

　　“何必苦苦相逼，需知物极必反，狗急了还会跳墙呢。”百里清说。

“非是在下苦苦相逼，”李必摇摇头，他的唇角始终噙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在棋盘上的时候，他总是以必胜者的身份出现，他落子又逼百里清一子，“前朝余孽留到如今，已经是个隐患。而今大景王朝表面上虽是祥和太平，可是这富贵的皮相下已经是一片腐臭。”

　　百里清在棋盘之上与他厮杀，落子飞快，来回周旋。

　　“突厥势大，这些年来扰我边关安定，这是外患。君臣昏聩，世家控我大景朝堂，有志之士无处可施展才华，而鹤服之下的人却是脑满肥肠的蛀虫，这是内忧。内忧外患，无一处安定，再添之前朝余孽，大景王朝历年到如今已有十五年，或许也只能有十五年。”

他这样说着，黑二先手粘百里清白子三角，抢占黑四的杀气要点。

　　百里清执白五避其锋芒，暂退后方，“当今太子百里昊和是个人物，陛下如今虽正值壮年，却放纵己欲，身体亏虚，恐是坚持不了许久。”

可是李必并不肯放过百里清，他不但不接受百里清暂时的示弱，反而趁势追击，黑六先手一打，于是白棋的局面顿时紧张起来。

　　“太子而今还未弱冠，朝中更是没有深厚的势力可以依持，虽然太子才华绝艳，但是否能够平安长起，这也是一个问题。”

李必平静地说，同时落子如闪电，黑八扳力，白棋阵亡。

　　这一局是百里清输了。

　　百里清不是一个输不起的人，于是干脆地把手中还拈着的那枚白子向上一抛，落到李必的怀中，“是我输了。”

他现在笑的有几分少年的意气风发的感觉了，他将百里清抛给他的那枚白子收入袖中，笑的露出一口白牙，“是公主手下留情了。”

　　百里清摆摆手，接着方才的话题，“既然这样，那么你愿不愿意辅助太子？他在朝中没什么势力，这没什么要紧的，你可以成为他的势力。”

　　“为什么呢？我记得公主该是前朝皇后的孩子。”他真诚地发问。

百里清感叹他知道的竟然还真是挺多的，但同时也对着他收了笑容，认真地说道，“我母亲是大景王朝的皇后。”

　　他的瞳孔一缩，顿时明白了自己的失言，张口就要请罪，百里清却拦住了他，“只是不管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人，我所希望的不过是万民平安而已。上层的人如何厮杀争权是他们的事情，那些底层的贫苦之人不该为了这些没什么名堂的东西而失了性命。”

　　他抬起头看向百里清，“公主......”

夕阳在此刻终于完完全全地沉入地平线之下，最后一缕光线迅速被吞噬，黑暗如洪流，顷刻之间席卷天地。

　　百里清站起来迎着晚风俯视着这座皇城。

沿街的摊贩还在卖力地吆喝着，南市的风月场所响起丝竹乐音，随着晚风飘进她的耳朵里，轻轻渺渺的缠绕在皇城的上空，酥软了当权者的骨头。

　　北坊的贫民之地却尽是低矮拥挤的窄街暗巷，痛苦挣扎于繁华世间的穷苦人在黑暗中哀哀地呻吟叫痛。

　　可是他们的声音却被丝竹靡音遮盖，于是那些掌权者便安心地闭上眼睛睡着美人的肚皮上享乐，全然不将穷人当人。

　　“这是一座病入膏肓的城。”李必站在她的身后轻声地说。

“那你就不想救救它吗？”百里清问他。

　　一轮圆月升上高空，繁星璀璨，落在他的眼中。

他忽然弯了眼睛，笑了起来，于是他眼中的星光流转，就成了一道人间的银河，“郎中可是会被打的。”

百里清也笑了起来，“没关系，我会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