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折颜的忘情水

长梦里，东华看到了他心底的佛铃花海。一只红色的小狐狸走在花海里，愈行愈远。

再后来，小狐狸化作一个白衣女子，背影婀娜，很是熟悉。

东华唤了一声“小白”。

那女子停了下，并没有回头，而是继续朝前走。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并再也没有回来过。

（以上摘自青阳的原作《眼睛》）

这一觉，东华睡得有点久，再醒来时，是被重霖给冰醒的。东华的身子经过这段时间的调理已经渐有起色，虽然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仍是在床上度过的，但他总归是从一觉睡七天，慢慢到一觉睡三天，到近日里，已经调得基本作息正常，能每日夜里睡上三四个时辰，白日里有点精力，便靠在床榻边看看佛经，或是在太晨宫内钓钓鱼，除了每日下午到傍晚的打坐调息雷打不动外，其他到真算得上是老神仙的舒适安逸的退休生活了。

是以这一觉睡得久，整整睡了七天还未醒转，才把解语花重霖睡得心底发麻。第一夜，帝君睡得甚是安详，寝殿内数万年如一日的熏着熟悉的白檀香。如今秋水之毒已解，三毒浊息也已除，折颜上神的药也多以气血为准，眼见着那黑乎乎腻得不行的祛毒药，已渐渐替换成了如今这副药。东华最近这幅药，又名八珍汤，乃是用补气的人参、白术、茯苓、甘草，加上补血的川穹、当归、熟地和白芍八味药物组成，这原本是最常用的经典方子，不仅折颜会用，九重天上的药王，也是把这方子用熟了的。但帝君这幅药的不同，便在这人参这一味了。除了加入常用的丹参，还加入了产自青丘北荒最高峰思域峰的红参。这参原本是白真上神的藏宝，具有生血活血的效果，特别是适合帝君这般需要长心之人，一株红参远抵得过百枝丹参的效果。折颜求了白真一个多月了，他才看着凤九的面子舍了出来，或者说，是想着凤九那双眼睛，才肯舍了出来。如今这寝殿，再不像缈落大战前充斥着浓浓的药味了，而是白檀香为主，混着一点点红参、当归、川穹的淡香。

这药已经用了有大半个月，帝君总是睡得很安稳，每每醒后，也觉得神清气爽，重霖对此很是满意。但这次，也许是自己往帝君背后那突然的一掌有些过于凌厉，也许是比往日分三份藏匿于羹汤中的忘情水多出的三倍，再或许，是因为思虑过重，才至于这一觉竟然足足七天还未醒转。

重霖只知道帝君是被自己劈睡的，睡前被他灌了满满一盅忘情水。睡之前他刚刚从那一面水镜中感觉到自己丢失的半颗心和丢失的半条命，然后自己被逼说出了小白，是他的帝后。然后，帝君就这么一睡不醒。

此时的东华，似还在梦里。梦里是他心底的佛铃花海，有一只红色的小狐狸，有时候是一条尾巴，有时候似有九条尾巴，有时候变身穿着白衣的身形婀娜的女子，有时候却是一身红色，衬得她的五官更加明艳。有时候。。。。梦中似有很多的变化，但只有一点不变，就是她渐行渐远，直到最后，他都没有看清楚她的容颜。折颜说得对，他以为缈落只是要了他一双眼睛，他也太高看了自己。他好不容易知道他丢失的是小白，那个不知道怎么就能从嘴里冒出的名字,就是小白，只能是小白，就是梦中的那个渐行渐远从未清晰过的身影。

可是，他记不得她了，他记不得了。他记不得她的模样，那应该是个明丽的女孩子吧，生动活泼，娇艳动人，这才配得上这双明丽的眼睛啊；他记不得她的声音，如果和他说着体己话，那应该是柔柔的，糯糯的吧，就像凡间江南的吴侬软语，如果和他玩笑追逐，是不是又变成另外一种模样，清爽利落，就像成玉和连宋日常般的打闹，毕竟这双眼睛，就是那么温柔，又那么干净，清澈，如果她同他撒娇，那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他记不得她的过往，他们应该曾经有多少美好的日子，不管怎么样，都应该是自己主动的吧，他挑的，当然都是最好的。是怎么样的小白，才能入得了他的法眼，而小白，又该又多爱他，才会将自己一双如此美好的眼睛留给了他，而她，只活在他的眼眶里。

第一夜便是如此过了。看着那个身影，慢慢的远了，小了，小了，更远了，他在一阵心痛中陷入浅浅的昏迷，也许醒来，便能记起更多。毕竟这一段时间，他能感受到的越来越多了，他准确得记得了小白这个称呼，并说出来吓坏了重霖，并且让重霖老实交待了小白就是帝后。太好了，我知道了，这眼睛，是小白的，小白，是我的帝后，是这太晨宫的女主人，是让重霖能乖乖听话的女主人，那便没有错了。等我睡醒，定能记得更多了。

其实，东华并非真正一睡就是七天，其实，他曾醒过。清晨的第一抹阳光照进寝殿的时候，他就醒了。醒来的东华原本很舒心，简单束好发，来不及叫侍从梳洗，便已来到水镜前。今天再看看，再想想，应该可以想起来更多。然而，在水镜前立了一分钟以后，他呆住了。

水镜还是那面水镜，东华还是那个东华。东华的眼睛看着水镜里的东华，也看着水镜里的眼睛。这双眼睛，看着，看着，看着眼底渐渐闪烁起晶莹，最后溢出，成了一道悲伤的痕迹，却是莫名的熟悉。好似……从前就见过这双眼睛哭泣的样子，哭得认真、可怜，撕心裂肺。

就是这双眼睛，熟悉得心痛，我明明已经快要认出了她，却好像又一次搞丢了她。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我明明好像已经知道她是谁，但是，又不记得了？是梦么？我明明记得昨日已经想起来了她的名字，还想起来了一些别的什么，怎么现在一点印象都没有了？那是刚才在梦里忘了么？那就再睡会儿，也许梦里，就会又想起来了。

正是如此，重霖才看到这个睡了七天都没有醒转的帝君。不仅是没有醒转，这几日还总是时而喃喃细语，时而焦急发声，只是重霖一句都没有听懂而已。懂了才怪！东华在梦中试图找回眼睛的主人的记忆，却是偏偏越急越不得法，始终一无所获，如同坠入雾蒙蒙的一片深渊，既不得任何记忆，也不得出梦。尤其是这会儿，已经是面目潮红，不停得摇着头，终于听清了他的话：等等我，等等我！

要么说重霖是照顾帝君最久的人，还跟着折颜上神多少学到些。见帝君如此样子，他去找来冰袋，敷在帝君的额头。又打来凉水，用帕子浸了凉水，将帝君的手掌细细擦凉，这才慢慢等到了帝君的醒转。

东华缓缓醒来，又并缓缓坐起，重霖在一旁也不敢多言，只是又端来一碗还冒着余温的补药，捧在手里，等着帝君喝下。

东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接过重霖手中的药，而是慢慢踱步，走至水镜前，突然转过身，稳稳地定住。重霖也转过身，朝着帝君，又把补药呈上：“帝君，您已经昏睡了七天了，这药已经有七天没有喝过了，折颜上神吩咐，待您醒来一定要服侍您喝下！”

东华并没有接过他，轻喊一声“重霖”，重霖捧着药碗的手轻轻抖了一抖。“跪下！”这不怒自威的声音，重霖跟着帝君是几万年，又怎能听不出其中的威严呢。于是伏地而跪，手上仍端着那碗药，伸向帝君，眼睛却是没有一刻敢针对这帝君。

“重霖”，东华缓缓说道：“当年白浅太子妃还是素素的时候，被剜了一双眼，生下阿离后便跳了诛仙台。可后来她竟然以白浅本身的身份，和夜华爱得如胶似漆，你可知道，她如何能做到的？”

重霖心里一颤，说不敢说话，仍是保持着前面的姿势。过了良久，突然东华一声低沉的声音：“说！”重霖跪得更低了，不敢说话。“当年白浅跳了诛仙台，落到了十里桃林，就是折颜的十里桃林。十里桃林花多桃多酒多药也多，除了治病的药，还有一种药，叫“忘情水”。。。。。。。。。

你，还不说么？”

虽然已经猜到了帝君已然知晓一些什么，但“忘情水”这几个字，从帝君嘴中咬牙切图地吐出的时候，重霖还是慌乱得打翻了药碗，更是跪伏于地。他十几万年来，从来没有见帝君对他如此般严厉，自是忍不住抖了三抖。

“帝君，是小仙的错，是小仙和折颜上神给您服用了忘情水，让您忘了一些事情。但，小仙已然许下了重诺，便必定遵守承诺。便请帝君责罚，重霖万死不辞，只一句，这既是重霖的承诺，也是确实为着帝君着想，不想帝君九死一生，再过得如此痛苦。即便是折颜上神来了，也是不会说的，请帝君不要再追问了，也就当圆了她的念想，就让她以现在这般方式和您活在一起，和您一起守着你们原本要一起守的这四海八荒吧！这也是她最后的愿望，请帝君就成全了吧。”

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重霖已经歪倒在地，这是这紫衣的身影方才动了一动，深闭了眼，叹一口气，说道：“你自去灵宝天尊处领罚吧！每日九道天雷，直到你想通为止。”

片刻，东华又悠悠地对重霖说道：“真正能忘的，又何须忘情水。本君若不是因为这场大战，又怎么会着了你们的道。该记起的，总有一天，会记起的。那忘情水，就停了吧！”

明日，便让折颜也来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