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没有什么变化。太子的宠妾死了，却没有奴仆被迁怒死去。
李承乾问了那位端药的张嬷嬷，她道是皇后娘娘的懿旨。他点头，让她离开了。
李承乾或许真的不爱胭脂，他做了一个主子能为死去奴仆做的事，将她安葬好，照顾好她的家人，最后让冯玉将她的屋子锁起来。
他没有对着她的衣裳追思过去，也不觉得心痛而将所有能想起她的东西都烧毁。
就像是真的只死去了一个奴仆。第二日，他仍是恭敬地去和皇后请安。
皇后给他夹菜，说起太子妃的事，他淡然地将碗伸过去，道了句“好。”
只有冯玉觉得太子是有些变化的。他越发地温和了，像是春日，几乎没有冷意。但他渐渐不再吃一些很喜欢的食物。也不再有一些喜爱的事。
一桌饭菜，他看每一样都很冷漠。他不爱吃黏腻的肉，侍女端上来，他仍然会夹几筷子，以往喜爱的食物，吃起来，他的表情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李承乾十六岁时，慢慢明白了一个道理。喜爱和悲伤都是不能表达出来的。
他需要做的事很多，走的路很长，没有人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停留。
几年，他几乎将胭脂尽数遗忘了，一次也没有想起过她。像是幼年那只死去的兔子。冯玉偶尔提起来，他只是点点头。
唯一想起胭脂，是在他死的时候。
庆历十六年，皇后自尽，他被囚禁在东宫，庆帝站在那儿，将废太子的圣旨砸向他。书简划过他的脖颈，刮出一条血痕。李承乾望着自己嗯父亲，他以为自己会很难过，却是没有。
他还是淡淡地跪在那儿，庆帝甩袖走出去，他慢慢俯下身，对父皇叩拜。
他跪伏很久，冯玉过来扶他，他望着窗外的月亮，和冯玉说，“去玄武门走走吧。”
李承乾已经很久没有出去了，他没有想要看的风景。如今不是太子，也可以走动了。冯玉顿了顿，转身取了一盏灯笼来。
深夜里，东宫的木廊是黑褐色的。各种雕花、色彩模糊不清。李承乾握着灯笼，静静往城楼处走。他面容温和，仿佛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少年。
冯玉隔着几步跟在他身后。
月色很好，是十五，圆月如盘。
走上城楼的石阶，吹来微风，李承乾停下来，对身旁道：“冷吗？”
夜风中，声音支零破碎。冯玉在他身后，却将太子的动作看得清楚。他走在石阶边缘，空荡的身侧什么也没有。他的面容却很温柔缱绻，像是对着心爱的人。
冯玉见过很多次了。他大约知道为什么。
李承乾并不记得他是在和谁说话，只记得大概是一个爱笑的姑娘。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否曾经有过一个妾室。
他一次也没有听见他身旁的人回话。
走到城楼高处，他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月光下，却恍惚看见那位姑娘的模样。
那是一个格外好看的女孩。
她并不在他身侧，她站在几步外的扶栏边。她仍是穿着记忆里鲜艳的绸衣，柔顺的长发散在身后，静静地望着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李承乾的目光落在女孩温和的面颊上，很久很久，慢慢垂下头，笑了笑。
他下意识抬起右手，摊开手心，却什么也没有。
他想起来，她叫胭脂。他十六岁的宠妾。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帝王家谈情爱过于愚蠢，那一年他知道自己不喜欢胭脂，从未难过。今日，却觉得自己大概是喜欢她的，在她去世后的第五年。
他望见她，心中就有些期待。
他明白，父亲确实应该杀了她。如果他们多在一起几年他会喜欢她的。
“胭脂……”
冯玉看着李承乾对空荡荡的扶栏，静静道了一句良娣的名字。
李承乾似乎看见女孩弯了弯眼，他走过去一步，她抬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我……想你了……”
他微笑着，喉咙却艰涩，像是卡了一块玻璃他抬起手想抱抱她，可似乎什么都没有拥抱到。
“太子殿下！”
风从他耳畔经过，他没有听见女孩的声音，只是听见冯玉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他睁开眼，是满目的血腥和明亮的月亮。他并没有抱住那个姑娘。
*
那一夜，太平长安。是京都内乱以来少有的安宁。
胭脂躺在玉树下，难得听不见凡间的吵闹，她睡着却突然觉得右耳有些痒。
蜻蜓看了看，讶异了一声：“姑姑，你耳朵上有一个洞。”
胭脂揉了几下，耳朵红起来。兔子最爱惜自己的耳朵，她对着铜镜照了照，确实看见一个洞。
赤红色的点落在耳垂。像一滴血。
“怎么办？你怎么受伤了，粗心大意。”蜻蜓去找药膏。
胭脂望着那个小红点，没有说话。她很久没有带耳钗了，耳洞慢慢长实，所以痒。
神仙很少记得凡间的事，为往事郁结的只有凡人。她望着自己人类的皮囊，晃神间却似乎看见一只温热的手抚摸她的耳侧，为她带上耳钗的情景。手的主人在她耳侧说了什么。
她记不清那人的长相和名字了，也听不清那句话。
“找到了。”
背后传来幼女的声音，蜻蜓找来了灵药。
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蜻蜓将药抹在她的耳下。似乎只有一瞬，那很久的洞，就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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