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下去

“往下压！往下压！”舞蹈老师用力地摁在白秋的双腿上，白秋紧咬着牙关，忍着疼痛，向下压去。

　　围观的，是一群和白秋一般年龄的学生。好奇，挑衅，不屑，鄙夷，各类的目光集中在白秋身上。

　　汗水滴落在练舞室的地板上，白秋独自坐在一旁，低着头。母亲和舞蹈老师在门口交谈。

　　“您的孩子，真的不适合学舞蹈，她连最基本的柔韧性都不达标，我实在不能允许这样的学生，中途加入舞蹈班，真的很抱歉。”老师对着母亲说道。

　　白秋听到了这一句，面上没有丝毫的波澜，这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

　　白秋往舞蹈室的窗外望去，整个城市都被黑夜笼罩着。窗户对着就是一条马路，马路上早已没了行人，只有一辆巨型的压路机呈现在白秋的眼中。

　　压路机无情地压过那新修的路面，路面变得无比平坦。

　　回家的路上，母女无话，白秋也只好抬头看着星星解闷。

　　“妈，你说星星能摘下来吗？”白秋对着星星虚抓，问道。

　　“别老做这些不切实际的梦，之前一直嚷嚷着学舞蹈，现在好了吧？我早和你说你没那天分，你非要去学。如果不是你们学校压力大，你又天天喊着要放松，我才不想给你报这个什么舞蹈班。”母亲的头也不回地答道，脚步也越走越快，似是想摆脱白秋一般。

　　“下个星期开始，你的周末时间，我给你排了补习班。”母亲突然说道。

　　跟在后面的白秋愣住了。周末还要排？平时学校都已经够累了。

　　“你自己想办法，把你那些没放在学习上的心思，给我压下去！周末你必须去上课，如果你的成绩这样也没提高，那就别读书了！”母亲恶狠狠地对白秋说道。

　　白秋没有作答。

　　一周后，白秋来到补习班上。人很少，很安静，当白秋进入课室时，每一个人都用着冷漠地眼光看着她。又多了一个竞争对手！

　　来到这个补习班的学生，大多都是被父母逼着来的，给他们的要求也是千篇一律：没有成效就别读书了！

　　补习班每节课都有小测的机制，家长们也依靠小测的排名，判断孩子们的学习效果。对于这班上的学生来说，白秋的到来，无疑又给他们添加了几分压力。

　　“是……白秋同学吗？”讲台上，一名身着西装，鼻梁上挂一方框眼镜的男子，压着嗓子说道。

　　“是的，我是白秋。”白秋勉强从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想给老师和同学们一个好印象。然而，却没有任何人有回应。哪怕是一个表情，一个眼神。白秋有些尴尬，又有些无奈。这个补习班，好像和自己想得有些不太一样。

　　“找个位置坐吧，然后我们开始上课。”老师也是冷冷地说道，听不出任何的感情。

　　这个班很安静，老师现在台上连着讲了几个小时，都不曾有人提出过问题。所有的人，都只顾着埋头做笔记。白秋也只好学着他们做。

　　“老师，刚才的那个知识点，我有些不是很理解。”白秋的声音突兀地在班里响起。所有的人，都用着怪异的眼神看着白秋，有不解，有恼怒，更多的都是冷漠与好奇交织的目光。

　　“不理解，你记住就好了。”老师并没有回答白秋的问题。反倒是其他的同学，听到这番话，松了口气。

　　“你只需要，把这些知识点，往心里压下去，就够了。”老师转过身说道。

　　空气，压抑得可怕。

　　失落之感在白秋心头一闪而过。

　　白秋走在回家的路上，途经一养殖市场，那里饲养着各类家禽。一位短衫壮汉一手抓着一只鸭子的脖颈，另一手往它的嘴里灌着饲料。它，有些可怜。

　　回到家中，母亲在厨房里煮着饭，父亲躺在床上看着手机，绑着绷带的腿，翘得老高。

　　饭桌上，三人沉默着埋头吃饭。

　　“她爸，工地那边对你工伤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母亲突然开口了。

　　“赔了一千块就没了尾声，可能被上面的人压下去了吧。”父亲用着嘶哑的嗓音回答道。

　　父亲与母亲再次沉默了。

　　“那怎么办？要不回赔偿了吗？”白秋开口了。

　　“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管好自己的事，念好自己的书！如果你的成绩还这么烂，老子打断你的腿！”父亲拜了拜手，随即恶狠狠地说道。白秋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突然间就生气了。

　　饭后，白秋独自窝在房间里，背着今日老师讲过的知识点。她也很好奇那些知识点的证明和来历，可是她不得不把这好奇心压下去。现在是背书应考的时间，不是满足那无聊的好奇心的时间。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白秋再次来这补习班上课。还是这么的安静。

　　老师走进了课室，每一个人都是这么的严肃，死死地盯着老师手中的卷子。后面的一个星期，父母有没有好脸色给自己看，就取决于这份卷子了。每一个人都这么想，包括白秋。

　　题目很难，对于白秋来说，这份卷根本就是不可翻越的大山。尽管白秋对每一个知识点，都是这么地熟悉，但在这份卷子中，却全然不知如何使用。就像是沙漠中捡到一瓶水，却不知如何打开一样。

　　这一次的考试，白秋倒数第一。

　　这天晚上，父亲拄着拐杖，用衣架在白秋的身上留下了一道道血印。母亲起初想阻止父亲的这般做法，最后还是缓缓地放下了举起的手。

　　白秋蜷缩在被窝里，轻轻地啜泣着。身上的一道道痕迹如群蚁侵蚀一般疼痛，疼在身上，钻进心窝。

　　第二天回学校，班上的同学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她，他们的眼神，无比肮脏。白秋也不记得那些同学是怎么说的了，只隐隐记得几个字眼。好似在说什么捆绑，抖什么之类的。尽管白秋并不知道这一类词的意思，但却莫名地对那些同学有些讨厌。他们是在幸灾乐祸吗？白秋最终还是把心里的不舒服压了下去。

　　几个月过去了，白秋在那补习班上了许多节课，也被父亲打了许多次了。白秋又来到了那补习班，今天班上的人似乎有些不一样。他们好像活跃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般冷漠了。不过下一刻，白秋便明白了他们改变的原因。

　　“诶诶，来了来了，连着几个月都是倒数第一的人。”

　　“不愧是卫冕了几个月的人，连气场都和我们凡人不同。”

　　他们的声音不小，似是故意说给白秋听的。白秋也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拿出了书本复习，然后心中的波澜却是难以平息。真是没想到我白秋有一天居然能凭一己之力，改变一个班的氛围……

　　几个月的“洗礼”，父亲与母亲开始悲观了起来，也许白秋根本就不是学习的那块料。 父亲非常地恼怒，又打了白秋一顿，回房间喝闷酒去了。

　　父亲似乎变了，爱打人，爱嗜酒了。白秋也变了，她的眼神，和她第一次见到补习班里，同学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样。

　　父亲断了腿，再无法工作，每日在家喝酒度日。母亲作为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既要供白秋上学，又要供月租，还要养着只知喝酒的父亲，愈发地忙碌，早出晚归。

　　然而，天有不测之风云，在一天夜晚中，忙碌了一天的母亲，被一辆极速行驶的私家车，带离了人世。

　　那一天起，白秋的身边，再没有一个真正的亲人了。那一天，白秋很坚强，她没有哭。

　　私家车赔给了父亲很多钱，父亲好像并不伤心，拿着那笔赔偿金，依旧嗜酒度日，喝完酒便是对白秋一阵打骂，又多了几处伤疤。悲伤与怒火，被白秋压了下去。

　　不到一个星期，白秋被从学校赶了出来，没有交学费。白秋这才知道，原来父亲早就不想让自己上学了，还不如省着点钱，给自己买酒吃。

　　白秋从学校搬回了家。

　　“明天……开始，你……你出去外面……打工！别念书了！”父亲浑身带着酒气，断断续续地说道。

　　“为什么？”白秋忍不住问道。

　　“你不打工，谁来养老子！谁给老子酒喝！”父亲一拍桌子，怒声骂道。

　　绝望从白秋心中升起，她恨不得立刻甩门而去，但这个想法，还是被白秋压了下来。

　　她还是去打工了，每个月两千一，两千作为给父亲的酒钱，和两人的生活费，剩下的一百块钱，白秋偷偷攒着，去书店买书读。她想读书，她想改变自己的人生。

　　一天晚上，金色圆盘悬挂在天空，路边的沥青路有些凸起，甚至多出破裂。这是之前用压路机压过的新路。

　　回到家中，白秋发现自己的房间里燃着冲天大火。

　　白秋急忙跑到房间门口，父亲正在将一本又一本的书籍丢入火焰中。

　　“你在干什么！”白秋大喊道。

　　“干什么？你在这样和你的父亲说话？”父亲嘿嘿冷笑。

　　白秋急忙打来一桶水，扑灭了那火。

　　“妈的！你还敢扑灭它？”父亲一巴掌扇在了白秋的脸上。

　　“我不是和你说过，你别念书了吗！你看看你买的这些书，有用吗？还不如给老子买酒！”父亲对白秋怒吼道。

　　白秋犹入冰窖，没有与父亲继续吵下去，她把所有的情绪压在了心底。

　　父亲，成了陌生人。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家，已不再是家。

　　一天夜里，白秋从床上爬了起来，寻出了一张白纸。她咬破手指，在纸上颤颤巍巍地写下：我去摘星星了。

　　救护车的警笛声，在楼下响起，那被压路机压过的沥青路，凸起了一处，随即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