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个孟婆,我不想干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就是孟婆这个名号,我不太能接受。
熬汤的空闲我拿起镜子照了照,镜子里分明就算一张十几岁小姑娘的脸,还冒着青春痘。
不是我自夸,我这张脸,就算不是什么绝世美女,也算个清秀可人的小家碧玉。一天到晚被人喊“婆婆”,我觉得不大成。
思来想去,我带着我十分钟速成的辞职信找到了阎王。
一进门,阎王抬着眼皮觑了我一眼,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又来了?说吧,这次又是什么事。”
我大步向前,颇为豪横的递给他我的辞职信。
阎王接过信随意翻了翻,又端详着我的身形相貌,挠头想了半天,道:“那以后就叫你孟姐吧。”
2
我是一个孟姐,奈何桥桥东分区唯一一个孟姐。在这里,我主管仇恨。
来到这里的每一个魂魄,不论男女老少,皆心怀深仇大恨。
“姓赵的,你不得好死。”一个浑身血泊的女子一边爬过来,一边苦大仇深的嘶喊道。
她一身绫罗绸缎尽数破碎,沾满血污。赤着脚,似乎不能行走。她一路爬行,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真可怜,我摇摇头。
我翻开从阎王那里顺来的生死簿分簿,想看看她口里那个姓赵的是如何结局。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发配充军,道途而死。
好家伙,当真不得house.
她一边爬,一边骂骂咧咧,终于到了我跟前。
“给,你的汤。夏季炎热,做的多冰三分盐。”
她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看了一眼清淡的汤面,“没有香菜和葱吗?”
“有。”我抓了一把香菜和葱扔进碗里,看她可怜,又加了一把葱花。
浅褐色的汤面登时变得绿油油。
她接过汤,看着汤面久久不愿喝下去。
忽然间,她猛的抬起头质问我:
“你是不是在内涵我被绿了?”
啊这……
3
我是个孟姐,我不想干了。
桥东分区上任第一天,我就被一个胡搅蛮缠的顾客给投诉了。
阎王看了看诉状,又看了看我,一声长长的叹息,最后对我说:“孟婆……啊不是,孟姐。要不你去桥中分区吧,那里纠纷比较少。”
看见阎王没有责罚我,我突然觉得他还是有良知的,至少知道照顾员工的心情。
这么一想,我就收回了辞职的想法,去桥中分区上任了。
虽然我还不太清楚桥中分区负责的是啥。
桥中地处偏僻,烟云弥漫,大雾缭绕,能见度奇差无比。
我在这样一个地方孤独寂寞的熬汤,颇有一种隐居世外桃源的感觉。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做作的捻起酒杯,满上一杯从阎王的仓库顺来的桃花酿,开始上怀感叹,一人饮酒醉。
正在我陶醉不已到时候,我的第一位客人来了。
远处的大雾里,走出一位身姿窈窕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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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写到这里
4
啊,她好美。
这是我看清她的脸时第一想法。
鹅蛋脸,柳叶眉,皮肤白皙,鼻梁高挺,嘴唇红润。就是一双狭长的眼睛里结满了霜。
我舀了一碗汤递过去。吸取上一回的教训,葱花和香菜我都没放。
美女接过碗,看着汤陷入沉思。
啊,美女思考的样子也是如此迷人呢。
诶不对,我还有工作。
“这位姑娘,前尘已散,无可奈何。还是饮下这碗孟婆汤放下过往吧。”
美女抬头看了我一眼,竟是落下几滴泪花来。
“你是孟婆罢。我可以再等等吗?就只等一会儿。”
她捂着自己的小腹,眼里满是哀愁。
啊这……
“我是孟姐。”
5
我这个人,一向心地善良,禁不住美女哀求。
于是我留她在这里等着了。
即使她穿着华丽宽大的袍子,我也依然能看出她的小腹很平坦。
我没问她留下来的原因。看她这么难过,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趁着熬汤的间隙,我悄咪咪翻开了生死簿。
书里说这位美女是皇帝的夏昭仪,已有身孕,却被善妒的贤妃给毒死了,她腹中的胎儿自然也不可能保住。
这封号,可真贤德啊。
没一会儿,大雾里就爬出来一个极其小的影子,看着只有一个盘子那么大。
仿佛收到了什么感应一般,端着碗的夏昭仪,突然眼泪簌簌的往下落。
放下碗,她步伐摇晃的冲了过去。
大雾里爬出来一坨血肉模糊、不见人形的肉团,拖出一条淡淡的血痕。
我隐约闻到了血腥味。
她整个人跪在地上,浑身颤抖,想要伸手触碰那团肉。
她张大了嘴,没有声音。
我觉得她是想要哭喊的。
那只手停在了半空中,颤颤巍巍宛如年迈老人。忽然间她回头望着我,眼里闪光,仿佛抓住了什么希望一般。
能有什么希望呢?
你在怀胎三月的时候被毒死,三个月大的胚胎,是活不下去的。
我很想告诉她,孩子还活着,那团肉不是她的孩子。
她眼里的闪光像一把刀,一把脆弱且尖锐的刀。
但我有职业素养。
我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
如遭雷劈,她整个人歪倒在一边,那只手仍旧颤抖。
呆滞了片刻,她的眼神惊恐里带着恨意。
她爬向了那团肉,紧紧的搂在怀里,如若珍宝。
那拼命张大的樱桃小嘴终于出了声。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这样的哭声,我每天都要听无数遍。
6
“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出了错。”大雾里出来一个瘦长的身影,白衣白帽。
是白无常。
“这个女人应该去桥东区。”
那是我之前工作的地方,主仇恨。
说完,白无常用手里的锁链将女人紧紧锁住,拖走了。
连带着肉团一起。
任凭她哭喊挣扎。
地上又是一道血痕。
“对了。”白无常回头,“下次,还请孟姐不要这么优柔寡断,耽误事宜。”
他走了。
7
我的心情有些郁闷,说不清是为什么。
但我还是非常恪尽职守的在工作。
“你的汤。”
我把汤碗递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
老爷爷在笑,笑得有点甜。
他看起来没什么留念,接过汤碗,爽快利落的一饮而尽。
头也不回的走向桥的那头。
真好。
他走之后过了约半个时辰,雾里头跑出一个老奶奶。
也是头发花白,跑的左摇右晃,我生怕她摔一跤。
“闺女,你见着我们家老头子了吗?”
她问。
我偷偷看了一眼生死簿,她的老头子就是前面走的那个老爷爷。
我点点头。
老奶奶即刻笑了起来,雀跃地像个小姑娘。
“他去了吗?”
我又点点头,递给她一碗汤。
老奶奶接过汤,道了声谢,也是一饮而尽。
不知道她喝汤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她的眼里湿润,有一滴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滑落。
是在想下辈子重逢吗?
————————更————————
8
我是孟姐,这几天我的工作都很清闲,顾客很少。
虽然我依旧不明白我这个分区到底负责啥。
闲来无事我想调整一下孟婆汤的配方。
十几年来一直熬这锅汤,我真的闻腻了。有时候都想给自己一碗孟婆汤,忘却这味道。
我减少了配方里的盐和蒜,汤味变得没那么浓郁。浅褐色的汤看起来更加的寡淡。
就在我到新汤刚刚熬好的时候,今天的顾客来了。
是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
他从大雾里步伐轻盈的走过来,仿佛一身轻松。
有些奇怪。我从事这个岗位多年,多数来者都是对凡尘不舍眷恋,像他这样的是少之又少。
但我不能多问。
他接过我递来的汤,微微一笑,道:“姑娘可有下汤的饭菜?”
啊这……
我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也是第一个管我要饭菜的。
按理说,我的职责就是给亡魂一碗忘却前尘的孟婆汤,以助他们转世。
但我身为一个合格的孟姐,工作不能够出现纰漏。
“你等着。”我说。
我转头就轻车熟路地潜进了阎王的偏殿,从他的私人小厨房里顺出来两个鸭腿。
一手一个,多了我拿不下。
迅速返回,不带走一丝云彩。
“给。”我递给他一个鸭腿,另一个我打算留给自己。
“谢过姑娘。”
“敢问姑娘怎么称呼?”他问。
“孟姐。”
“孟姐?在下生前常常听闻孟婆的传说,着孟姐,倒是第一回听。”他朝我一拱手,“谢过孟姐姑娘。”
浅浅一笑,温润如玉。
我回礼。
他席地而坐,一手端碗一手拿鸭腿,动作潇洒的吃了起来。
我很想问问他新配方的口感怎么样,跟以前比也没有提升。
但我突然意识到,没有人能记得孟婆汤的味道。
9
今天的雾也非常大。
事实上,从我调到这里的第一天起,这个雾就一直在。
白茫茫的雾浓密厚实的过分,完全阻隔了视线。
之前我待过的桥东分区和桥头分区都没有这种奇奇怪怪的大雾。
如果不是我不认识之前在这里工作的孟婆,我一定去问问她这大雾的来历。
要不去问阎王?
阎王那张欠揍的脸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还是算了。
10
阎王的偏殿失窃了两个鸭腿,虽然这鸭腿算不上贵重,但事发地点特殊,兹事体大。
据说殿里所有的员工都被阎王叫过去问话了。
我有些担心,就去找黑无常打听情况。
“最近的事儿你听说了吗?”
“啥事?”
“就阎王偏殿失窃那个事儿。”
“哦——你说那俩鸭腿啊,阎王爷在查了。昨天晚上殿里头所有员工都被叫了过去,过了好久才给放出来。”
“那……你知不知道员工们咋样了?挨罚没?”
“不知道啊,我出外勤的,不在殿里当差。”
“谢啦。”
与黑无常告别,我径直去了阎王殿。
不能让那些员工们替我挨罚。他们整天伺候那个臭屁阎王,已经够惨的了。
“你又来了?”
我一进门,阎王就垮起个批脸。
我有些尴尬。第一次自首,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操作。
“那个……就前几天……那个腿,鸭腿……”
“你也听说了?消息倒灵通。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真是……”阎王烦躁的甩甩袖子。
“传出去简直丢我阎王殿的脸,等我捉到那个敢在我殿里大摇大摆行窃的贼,必重重罚他。”
他恨恨的说。
一时间我有点后悔来自首了。
我不会被罚去干苦力吧?
“你来干啥?专程嘲笑我?”阎王问我,“不至于吧大姐,好歹认识几十年,不至于吧?”
“当然不是!”我心一横,还是决定自首。
罚就罚吧,应该的。
“我偷的。”
“啊?”阎王没反应过来。
“我说那俩腿是我偷的。”
一时间阎王的脸色变得五彩斑斓,青红交加,能拿去当调色盘。
他瘪着一张嘴,用鼻孔出气。
我垂下头默默等着责罚。过了半晌,阎王才开口说话。
“你很饿吗?员工餐分量不够还是不好吃?”
“不是我想吃,我不饿的,员工餐很好,我哪敢嫌弃……”我垂头辩解,语速极快。
“哎不是,我是真的问你。员工餐味道咋样?”
我诧异的抬头,从他的眼里竟读出了几分真诚。
啊这……
11
自从昨天我去自首,鸭腿成为了孟婆汤配套发放产品。
同时也成了员工的办公室小零食。
我看着身旁的一柜子鸭腿,心情有些复杂。
难道阎王这个睿智老板终于开了窍,知道要体恤员工了?
黑无常正巧路过我的营业岗位,跟我打招呼。
“谢啦,有腿吃了。”
他举了举手里啃一半的腿。
……不用谢我的,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12
身为一个孟婆,为了能将工作完成的更好,理应学会多门语言。
比如,今天来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顾客。
照常理,他们在的那个地方归别的神管,他不该来我这里。
可既然来了,我应该照顾好他。
这位外国顾客接过我递来的鸭腿和汤,用蹩脚的中文向我道谢。
“cheers.”他说。
一饮而尽,非常痛快。
又比如,从迷雾里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步伐不稳,有些夸张的左右晃。
当它的全貌出现时,我惊异的发现,那是一只白毛鸭子。
不知道这位鸭鸭生前是不是吃的有点多,在拉肚子。
鸭鸭一路走,一路拉。
为这充满血痕、泪痕与水渍的路又增添了一丝味道。
但是没关系,鸭鸭是直肠子,我不怪它。
我将汤碗放在它的面前,犹豫着是否要给它鸭腿。
鸭鸭抬头,用黄豆大的小眼睛看着我说:“Duck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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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今天格外的清闲。我等了大半日都不曾来一个人。
同样清闲的还有黑无常,跟我并排坐着啃鸭腿。
“今天没死人啊。”他说,“还挺好。”
“也是。”
若我这里门庭若市,人间必定洒满泪水。
“白无常呢?”我问他。
黑白无常是一对搭档,平日里形影不离,分工合作。
黑无常在袍子上擦了擦手里的油渍,“他去抓一个逃跑的鬼魂,判官只派他一个人去。”
“逃跑?”
这事儿可稀奇。
“对啊,从大雄殿里跑的。据说是个一直飘荡人间的孤魂野鬼,之前抓了好久都没抓住,昨天晚上她不知道为啥自己跑来了大雄殿。”
大雄殿相当于地府的大门,是连接阴阳两界的开口。
“她一直在外面躲躲藏藏,不肯投胎?”
“可不是嘛。”黑无常说,“这样的人其实每年都有,基本都抓回来了,除了她。”
今天的雾似乎更浓了,范围好像也变得更大,都快弥漫到我眼前。
我暗自施法吹了一阵风,希望可以把雾吹散,可惜没什么效果。
“啊,这个没用的。”黑无常看到我的举动,说道。
“为什么?这个雾什么来头?”
他挠挠头,“其实我也不时特别清楚。据说跟百年前的一位孟婆有关。”
“百年前?这么久远。那她现在还在当孟婆吗?”
“据说她失踪了,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档案室都已经注销了她的档案。”
是吗?
我看着眼前如牛奶一般浓稠的白色迷雾。这迷雾仿佛讲我包裹在这个狭窄的工作岗位,寸步难行。
14
我是孟姐,今天不打算辞职。
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我调到这个岗位来后过了大概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一直在观察顾客们的情况。
这里的顾客很少,比桥东区少太多了。
他们大多是一副生死看淡的模样,孟婆汤说喝就喝,似乎对人间没一点儿留念。
这可不同寻常。
虽然这不属于我的工作范畴,但天天熬汤,未免太无聊了些。
我对着生死簿,挨个查看他们的死因。
夏美女被人毒死,原本是要来我这里的。在她看见自己的孩子后,去了桥东区。
孩子也是被毒死的。
老爷爷和老奶奶是一对夫妻,坐的船遇难,两人手牵手并排躺在船舱内等待死亡的降临。
温和的青年才华横溢,遭人嫉恨,外出时马车叫人做了手脚,摔河里死了。
……
他们几乎都是意外身亡的,死的时候,似乎情绪上都没有太大的波澜。
看完后我还是觉得很奇怪。若是他们按照人生的轨迹一步步走下去,最后老死也就罢了。为什么这样意外身亡,还能如此平静。
特别是那个有才的青年,我还挺为他惋惜的。
坦然接受死亡,这算豁达吗?
15
“你觉得白无常咋样?”
黑无常在我这儿吃掉了三个鸭腿,他的手正伸向第四个。
上周白无常跑外勤,去抓那个逃跑的女鬼,结果不仅没抓到,连人家都鬼影都没瞧见。结果,他就被判官骂了。
据说骂的还挺难听。
我去领鸭腿的时候,阎王偏殿杂役有模有样的在那儿学样,一副八卦的样子。
还有点幸灾乐祸。
白无常平时看着总是冷冰冰的,和人不太亲近,人缘不太好。
又因为业务能力极其优秀,惹人眼红。
“他吧……挺有个性的。”我想了想。
黑无常放下手中的腿,“好多人说他高冷,怕他。其实他就算外冷内热,心眼儿不坏,你们都不大了解他。”
……可我们也没法了解他不是吗……
白无常很少和人交流。
“他的工作挺忙的,工作性质又特殊。外出缉拿游离的亡魂,如果有亲和力就没有威慑力了。”我说。
“可他本来也不想当无常的,那都是……”黑无常突然噤声。
这个话应该不能告诉我,我也不能打听。
尽管我真的非常好奇。
“孟姐,你为什么会当孟婆呢?”他问我。
16
我当孟婆有十几年了,这十几年间,我天天都在熬汤。
不然就是在学习怎么熬汤。
我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孟婆的,我有个师傅。
她是一个工作经验非常丰富的孟婆,德高望重,文武判官都很敬重她。
地府里的一些老人告诉我,她是第一任孟婆。包括“孟婆”这个职称本身,也是为她创造的。
她姓孟。
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跟着她,就是她领我入的行。
对于成为孟婆这件事情,我从来都没有疑惑过。从我有记忆的那一天起,我的生活里就是她的身影和孟婆汤的香味。
那口原本高出我好几个头的大锅,如今只到我胸口。
黑无常问我为什么要当孟婆的时候,我不假思索的回答了。
“我从小就在学习当孟婆,我的师傅就是孟婆。”
于是他又问我,“从小?你是在地府出生的吗?地府也可以有生命诞生吗?”
他说,“我是死后来到地府工作的,生前的事情我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我的魂魄跟着牛头马面走入大雄殿……”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了。
我一直在想他前面说的那句话。
我是在地府诞生的生命吗?
还是我也是死后的亡魂,只是我不记得生前的事情了?
如果我已经死了,那为什么我会成长呢?
我抬起头,故作高深的眺望远方,却发现眼前只有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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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师傅说,看一个人的时候,要看他的眼睛。因为外形,是会骗人的。
每当顾客光临的时候,我都会观察他们的眼神,从而决定相应的服务方法。
桥东区的客人大多满眼愤恨,或是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总之,他们各个都经历着巨大的情绪波动。
更容易产生纠纷。
谁能想到孟婆除了熬汤还兼具着心理疏导的工作。
与之相比,桥中区的客人平静的像一碗端平的汤,不带一点儿波澜。
心如止水,大抵如此。
18
今天来了一个特别的客人。
转世投胎者,不一定为人,也不一定成人。今世为人堕入畜生道、今世为牲畜而转入人道的大有人在。
十多年来,我所接待过的客人,无非人与牲畜两类。
而眼前这位客人,我实在不知道它属于什么。
谨记师傅的教诲,我习惯性的先观察它的眼睛,可我看见的,却是一片黑色的空洞。
本该生有眼球的地方是一片幽深的黑洞,仿佛有寒风而过。眼眶是冷白色的骨骼,连着些许红色的丝状的肌肉纤维。
浑身白骨外露,衣衫褴褛,看不出性别。
它机械般的往我这里走着,一步一顿,不紧不慢。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那是骨骼在摩擦。
它的软组织所剩无几。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随着它都到来,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凉意,膝盖生疼。周围的雾似乎也淡了不少。
昨天的雾快要逼至我的眼前,今天的雾……
我仔细观察了片刻。大雾褪去了,距我数丈开外,且稀薄了不少,呈现不规则的半透明状,已然不是先前那样浓郁如牛奶的状态了。
那一架白骨离我越来越近了,雾却仿佛逐渐远去。
是它驱散了雾吗?
我有些慌张,舀汤的时候不小心洒了一点在地上。
一点点。
它突然停了。
我的心随之一滞。
这是要干嘛?
我端着汤站在原地,不敢过去。
此刻我非常希望黑无常能正巧路过这里,替我解围。
他终日和白无常一起缉拿鬼魂,应该见过这个东西,知道该怎么办。
那副骨架不动了,立在原地,就像一副被挂在墙上的骨架,松松垮垮,没有一点儿生命力。
啊这……
它会一直立在那里吗?还是过一会儿又开始走。
我从身后摸出一柄花里胡哨的镜子,那是阎王给我的法器,可以用于联络。
也可以用于警报。
正在我想要发动应急法术的时候,那副骨架突然间轰然倒地,轰的一声,震耳欲聋。
发出的巨大声响驱散了桥中区所有的迷雾。
我吓了一大跳,镜子和碗掉在了地上。
在我的脚下,汤和碗的碎片洒了一地。
在我的眼前,白骨和血肉也洒了一地。
19
桥中区的雾从此散了。
最后是白无常带走了被吓呆的我。
他还是那一身宽大的白袍子,步伐沉稳,缓缓向我走来。衣角沾染了地上的血污,他也不管。
他平静的看着地上那摊散架的白骨和散落的血肉,面无表情。
我职业病一般的去看他的眼睛。
是我受到惊吓失了智吗?我竟然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哀痛。
他一个人来的。
我惊觉不对。
“黑无常呢?”我问他。
他没有说话。
————————————更——————————
20
白无常将我交给了牛头马面。
“劳烦三爷四爷了。”他说,说完就径直走了。
牛头先生呵呵一笑,“七爷不必客气,交给我们就是了。”
牛头马面扶着我就走了。
我还有问题想问白无常,不过看他那样子,大概不会回答我。
牛头马面的职务和黑白无常很像,平日里多在外奔走,游荡人间,缉拿鬼魂。我甚少再地府见过他们。
“小姑娘,我们第一次见,做个自我介绍吧。我是牛头,他是马面,都是给阎王办事的,跟你算是同行,不要见外哈。”
“对对对,别见外。”马面接话道,“你不要看我们模样长得吓人,我们哥俩都很热心的。不信你去城隍庙里一打听……”
我并不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哪里,只是跟着。
牛头马面的关系很好,看得出来两人都是话痨。他们给我讲了许多阳间的故事和城隍庙里的轶事。
经过刚刚的惊吓,我人傻了。听着他们一路絮絮叨叨,我才平复了些许。
“黑无常去哪里了?”我问。
他们两个突然噤声,对视一眼。
环境骤然变得这么安静,我觉得很不习惯。
“那……你们要带我去哪?”见他们不答,我换了个问题。
“七爷没跟你说?”牛头问。
我摇摇头。
“送你去阎王那儿。小姑娘不要担心,不是罚你,估计就是问问话,了解一下情况。”马面回答我。
“对对对,你莫怕。”牛头又说。
21
我从来没觉得从奈何桥到阎王殿的路是如此漫长。
牛头马面说,八爷常常提起我。
八爷就是黑无常。他们说,在城隍庙里头,黑无常的地位排第八,阴兵都这样称呼他。
他们有意避开黑白无常的事情,不告诉这俩无常到底干嘛去了。
按常理,牛头马面都摆出这个态度了,我也不好叫人家为难。但方才发生的事情很稀奇,着实让我担心。
我硬着头皮追问,他们终于松了口。
“小姑娘,你是八爷的朋友,告诉你也无妨。”牛头叹了口气,一双牛眼睛里湿漉漉的。
他们对视了一眼。
“那还是八爷生前的事情。”牛头说起了从前,“八爷生前名字叫范无救,挺好一小伙子,人有才,家境也好,又有一个贤能漂亮的妻子。七爷跟他生前就认识了。七爷那会儿叫谢必安。”
“他们就是那种异父异母的好兄弟。这哥俩约着一起上京赶考,实现胸中抱负。可谁曾想,他们进京的船出了事故。哎哟哟,那个天气才真叫见鬼。狂风大作,乌云蔽日,那浪卷的快有城隍庙那么高。这结果呢……”
牛头长长叹了口气。
马面接着说道:“七爷命大,还活着,可那八爷却被浪给卷走了。”
“是啊,这可真是命运不公啊。”牛头又接上,“八爷胸有抱负,一身才华还未施展便被迫离去,心里自然是不甘的。实不相瞒,当年就是我们兄弟俩去接的八爷的魂魄。”
“他不肯跟我们走,说他家里还有妻子和生病的母亲,都靠着他养活。”马面满脸的忧愁,拉长了一张马脸,“可这人死不能复生啊。天条有令,地府有规,就算我们兄弟俩心有不忍也不能放他还魂。”
“可他却一心要回去,跑了。”
“跑了?”我惊呼。
“是啊,跑了,成了孤魂野鬼。”牛头又是叹气,“我们料想他会跑回家,便去他家里缉拿他。果然,当我们赶去他家里时,他正以鬼魂的姿态和妻子抱头痛哭呢,七爷也在场,跟着泪流满面。”
“那他们……是怎么变成无常的?”我问。
“八爷执念太深成了厉鬼,厉鬼阴气极重,会不自觉吸食活人的阳气,害死了他本就病重的母亲和一些无辜的路人,妻子也病倒了。”牛头道,“我们奉命去捉拿他。按照律令,八爷本该去奈何桥西区受苦受罚,最后堕入畜生道。是七爷救了他。”
厉鬼伴身,范无救的妻子也死了。同时死的还有一些无辜的路人。
谢必安向城隍求情,愿放弃阳寿与转世轮回,化身无常鬼为地府效力赎罪。
城隍感念他们兄弟情深,应允。
自此,城隍庙里多了两位鬼将:白无常谢必安,黑无常范无救。
他们二人的魂魄自此不死不灭,日日为地府奔走效劳,永无安宁之日。
为了让范无救放下执念,谢必安让他喝下了孟婆汤,忘却一切。
而范无救的妻子范夫人,执念深重,不肯喝下孟婆汤投胎。
阎王念她无辜,让她做了桥中区的孟婆,去接应那些坦然赴死的顾客,期望有一日她能受到感染,放下一切。
22
牛头马面只和我说到这里。
看他们有些躲闪的眼神,我隐约觉得他们还有事情瞒着我。
他们说,今日我见到的那副白骨,正是范夫人。
其余的,他们也不知道。
“那是人家夫妻间的私事儿,我们外人也不好插手的。”牛头这样跟我说。
“小姑娘你不要担心,没啥事儿的。白无常不告诉你,那是要照顾到八爷的隐私。而且他这个人吧,一向话比较少。”马面这么告诉我。
23
走进阎王殿的时候,阎王居然没有一脸嫌弃的看着我。
“吃点鸭腿吧。”他递给我一个油香嫩滑的卤鸭腿。
“吓到了?”他见我迟迟不接鸭腿,表情疑惑。
我一怔,接过鸭腿,沉默地吃了起来。
我本想问他黑无常的事情的,问问他黑无常会怎么样,还能不能继续回来当差。
阎王坐在正堂,批阅文件。
什么都没问。
“今天的事情是个意外,城隍庙那边已经在处理了。你先休息,明天再上任。”
他平静的吩咐,仿佛无事发生,也仿佛骤生巨变。
24
眼前是茫茫大雾,身后是无尽桥梁,
我站在中间,
看着别人的故事。
25
我是孟姐,是一个孟婆。
形形色色的顾客走过,喝下孟婆汤,了无牵挂的走远,迎接新生。
我偷了阎王偏殿的一本生死簿,看了太多人的故事。
或凄美哀婉,或幸福美满,或曲折离奇,或愤恨不平。
或心有仇恨,或心怀感激,或心如止水,或心存大爱。
每次看故事的时候,我在想些什么呢?
窥探别人的一生,长吁短叹一番,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还是当做工作闲暇时的消遣?
我不能参与,不能颠覆。
我是孟婆,我的工作是劝人放下,走向新生。
可现在的故事,是我的朋友。
黑无常之前告诉我,桥中区曾经的孟婆,也就是范夫人失踪过,可牛头马面没跟我说这些。
是他们不知道吗?
我开始胡思乱想。
桥中区的大雾散了。
我终于看清了远方,是一片荒芜。
——————————————更————————
26
奈何桥没有回头路,从这里走过,便不能再回头。
我回到了岗位,带着鸭腿,只有我一个人在吃。
奈何桥向来孤寂。
也向来热闹。
今天的第一个客人不是人类,我看得出她是妖。
“去冰五分盐不加香菜要葱花。”她很熟悉这里的流程。
“你知道?”我讶异。
她点点头,“从前没少听族人说地府的事情,尤其是这奈何桥,流下了多少痴男怨女的泪水。”
我舀好汤,撒下一把葱花,正欲递给她。她却忽然改口,“算了,不要葱花了,加点醋吧。有醋的对吧?”
我端着汤碗的手一僵,只得放下这碗,重新打汤。
然而这个女人又改口了,“加醋会不会太酸了?那不要醋了吧。改成三分盐吧,什么都不加,清淡点好。”
我忍住了把碗扣在她头上的冲动。
“你确定了吗?”
她撑着脸思索,语气逐渐欠揍:“不一定呢……我可是鳝变的女人。”
一双灵动的眼睛眨巴的看着我。
最后她足足喝了三碗孟婆汤,没错,我逼她把三碗全喝了。
平时我都是严格按照岗位要求为客人服务,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我也可以有情绪。
而且,师傅曾和我说过,孟婆汤这个东西,不存在过量产生副作用的问题,所以不要紧。
她打了个饱嗝,变成一条滑溜溜的鳝鱼游去了远方。
27
今天来了好多客人,他们都有着一样的眼神。
为他们做汤的时候,我问了一句他们的平生。
其实挺多管闲事的。
“孟婆也这么八卦吗?”一位客人面露疑色,这样对我说。
我不否认。
当我问完的时候,他们深渊般平静深邃的眼瞳里,突然闪烁了一点微光。
28
往来无数者,无一人身着黑衣黑袍。
29
没有大雾的阻隔,视线开阔平坦,远方天地一线。
如果那算是天地的话。
无限延伸的水平线里走出来一个竖点,随着他走进,他被逐渐拉长,形成一条竖线。
不长也不短,刚好切割这条水平线。
他向我走来,身后是压缩的人世间。
30
是白无常,他来这里我真的很意外。
“黑无常呢?”我问他。
他与我并排,席地而坐,如往常黑无常一般。
“他触犯了地府的律令,正在受审。”
他第一次放下那些客套与虚礼,这么直白的与我说话。
“他违反什么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前段时间,我被派遣去抓一个逃跑的女鬼。那个女鬼是范兄的夫人,也是百年前桥中区的孟婆。”
他说的很平静,语调没有起伏。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
为什么范夫人要逃跑,为什么她会变成女鬼,为什么她会变成骨架,为什么会有大雾……
我侧身看着身旁的白无常。眉头微皱,唇角紧闭,眼里是陷入回忆的迷茫。
“牛头马面告诉你了一部分。”
我一愣。
“他会怎么样?”我问。
白无常侧过脸,直视我的眼睛,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从来都是我观察别人的眼神。
“还不知道,但这次他犯的是大错。”
“我能做些什么吗?”
鬼使神差的,我问出来这句话。
说完的时候,白无常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惊喜。
又很快暗淡了下去。
“我不能把你拖下水,范兄会怪我的。”
他看起来不想再说些什么,径直走了。
31
第二天的傍晚,白无常又来了。
这次他也带了东西,是两壶桃花酿。
看包装,像是阎王偏殿里的。
他递给我一瓶,没有说话,自顾坐在我的身侧。
我没喝。
仔细想想,我和白无常也算不上多么的熟悉,我和黑无常关系倒是好得多。
那还是我在桥东区的事情。
有一天,黑无常羁押一个心里满是怨恨的亡魂来了奈何桥。
据说,当两个人身处同一阵线的时候,更容易缔结友谊。
我们就是。
那个亡魂不肯放下过去,我和黑无常磨破了嘴皮子才劝他喝下孟婆汤。
这件事过了已经快十年了。
32
“黑无常呢?”我还是那个问题。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喝酒,跟灌似的,根本没有品味。
“咳咳……”他猛的咳了几声,大概是呛着了。
我想帮他顺顺气,又有些犹豫。思量些许,我还是拍了拍他的背。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很消瘦,衣服也很单薄,突出的脊骨硌着了我的手掌。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诚挚的看着他。
他转过头,也看着我,面色木然,眼里的情绪我不太懂。
他的嘴唇颤动,缓缓吐出一个字。
“好。”
33
范无救与谢必安化身无常鬼,为地府奔波。
我的师傅让范无救喝下孟婆汤,忘却前尘。
范夫人执念太重,未能渡化。
她的魂魄被牛头马面带到地府,化身孟婆,看着一波又一波过客。
而她的肉身,腐为白骨,带着一点儿她生前残存的意识,化为怪物,游走人世间。
34
事情本该到此结束的。
我问白无常,入职地府后,黑无常和范夫人也没有继续在一起。
他说,黑无常忘却了一切。阎王想等范夫人放下过往后便让她进入轮回,所以没有告诉她真相。
阎王并不打算长久留下范夫人,怕有隐患。
城隍庙和奈何桥,本身是没什么交集的。无常鬼常年在外奔波,孟婆非令不得擅自离守。
可黑无常和范夫人,还是遇到了。
范夫人发现自己的丈夫还“活着”,却遗忘了一切,惊愕愤怒之下,去找了阎王。
“之后呢?”我问白无常。
白无常说他不知道。
没人知道那天阎王和范夫人说了些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阎王不会为她破例。
“为什么不能让她当孟婆一直留着地府呢?她不肯投胎,一直拖着也不是个办法呀。”
“地府的编制,都是需要天庭批准的。能否长期留在地府当差,不是阎王一个人能决定的。”
范夫人不愿意渡化,不愿转世轮回,也不愿再相信地府,她逃跑了。
她的怨念太重,化成迷雾,迷惑每一个走向奈何桥的亡魂。
“所有桥中区的客人特别少,其实是……”
“嗯。”白无常点头,“只有真正了无牵挂的人,才能突破迷雾,走到这里。”
档案室注销了她的资料,她成了游荡世间的孤魂野鬼,一直逃窜。
她的肉身已经异化,成了为乱一方的骨妖。
魂魄与肉身无法再融合。
“地府管不了骨妖吗?”
“管不了,异化后的白骨,已经不属于亡者了。”
骨妖为祸人间,制造了诸多惨案。
前段时间,白骨终于被人间的道士降服,送来了地府。
当骨妖与范夫人魂魄留下的迷雾接触,他们发生了碰撞。
范夫人的魂魄执念更强,且白骨本就是从范夫人身上分化出去的妖怪,吸收融合了骨妖的法力。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忽然想到了这句话。但转念一想那是残害人类的骨妖,又觉得这不过是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
35
“这些都是范夫人的事情,那黑无常呢?”
白无常放下酒瓶,触碰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知道,为什么城隍庙一直抓不住范夫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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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涌现了太多东西,就像炸开一样。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黑无常一直在掩护范夫人吗?
他那样傻呵呵好脾气的人……瞒了城隍庙里的人那么久?
我觉得我的表情一定非常精彩,白无常一直看着我。
“前段时间范夫人来大雄殿,是为了找范兄。”
范夫人飘荡在外,是需要活人的阳气来维持魂魄不散的。为此,不知多少青年被迷入鬼障,再未走出。
人死后,有时是黑白无常,有时是牛头马面,回来带走他们的魂魄。
往往是在人吊着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黑白无常便已经就位了,等着那人逝去。
像野兽蹲守猎物。
将死之时,其实人还残存一点阳元。这点儿阳元,便被黑无常偷偷取走,用于维持范夫人的形态。
我大概明白黑无常犯了什么事了。
包庇鬼魂,盗取阳元。前者渎职,后者违反天道。
以生者供养死者,违背世间万物消长的规律。
事由前尘恩怨而起,一步步铸成大错。
这就是孟婆汤存在的必要性吗?我没来由的想到。
37
“城隍派遣金银将军去捉拿范夫人,范兄已被收押,再过五日便要受审。我……我一直四处求情,牛头马面说不上话,城隍和阎王不肯见我。”
白无常垂下头,帽子扣在脑袋上,把脸盖了个严严实实。他一只胳膊搭在膝盖上,手腕松松垮垮的垂下。
没有大雾的桥中区,远方天色绯红,地面浓郁发黑,开阔无垠。
我们坐在桥边,支着锅,挂着腿,天地一点,渺小不值一提。
空气里弥漫着孟婆汤的味道,混杂卤鸭腿的油脂味儿和桃花酿的清香。
“黑无常他……不是喝孟婆汤了吗?”我觉得有疑点。
“范兄……他确实喝了,我亲眼所见。”
“那他怎么还会记得范夫人?他……”我突然梗住。
“怎么了?”白无常问我。
我摇摇头。
我突然想起来,大雾的缘由和百年前的孟婆,这件事就是黑无常告诉我的。
我眼前是他当时的神情,云淡风轻,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是真的不记得,还是装的?
孟婆汤的效用,我从不担心。如果他是装的,那他为什么还会记得。
“他喝完了吗?”我追问。
“什么?”白无常没反应过来,有点发懵,“喝完什么?孟婆汤?”
我点点头。
他陷入一阵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摇头说道:“我没有留意,我不记得了……莫非,这个很重要吗?”
他眼里闪过一丝愧疚,“是在下疏忽……”
“别别别!”我打断他,“你好不容易才把那套虚礼收起来,可别又回来了。”
“是我突然想起……”我喃喃道。
往事历历在目。
深红色的高大殿墙一尘不染,屋内都是基本陈设,檀木的,没什么雕花。透过垂下的珠帘,我看见师傅还是那身玄色长袍,一如既往地坐在前殿熬汤。
恍惚间我还能听到她的声音。
“大雄殿,黄泉路,望乡台,三生石。”
“地府有河,流而西南。河下血污,河上生桥。”
“前尘已矣,往事莫念。”
“奈河水上奈何桥,无可奈何魂已消……”
……
“孟姐?”
白无常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想起来。师傅说过,孟婆汤过量不会有副作用,但量不足可能会影响效用。所以……”
“你是说,范兄没有喝完,所以还残留有一部分记忆?”白无常道,“可……知道这些也救不了他。”
他的神色暗淡了下去。
我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了。
“生前,范兄于我有再造之恩,在下愿为他拼上一切,可孟姑娘不必如此”。
“你那一套又来了。”
“……抱歉。但是……我明白你和范兄之间的十年友谊,你很难放任不管。但如果我将你拖下水,范兄定会怪罪我。”
还没来得及反驳,我的余光瞥见远处走来了一群人,准确的说是一群亡魂。
我今天的客人,来了。
38
白无常先走了,他说他去牢里看看黑无常。
我还不能离开岗位。
仔细想想,白无常平时似乎跟谁都不太亲近,除了黑无常。如果黑无常这次真的出了事,他一定会很难过。
上回是他自请放弃转生,永远为地府效力才保住了黑无常,那这次呢?
但是……我该去帮忙吗?我该怎么帮忙?
他确实犯下大错。如果他只是包庇范夫人,或许求求情还能管用。但盗取阳元,这个性质称得上“谋杀”,这可是大罪。
纷杂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路,那群人已经走到了我面前。
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带着差不多的配饰。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一应俱全。
看着倒像是一大家子人。
怎么一下子全来奈何桥了?今天打折促销吗?
我没忍住,问了他们缘由。
一个看样子是家主的年长男人说,他们家里没缘由突然起了大火,火势是在太大了,全家十数口人,竟无一生还。
他轻轻叹了口气,捏紧的拳头缓缓放松。
认命了吗?
人群里还站着两个小孩子,看起来不超过十岁。一个缩在母亲的怀里,表情呆滞;另一个牵着母亲的手,神情恍惚。
看样子是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为他们依次准备好孟婆汤,目送他们一群人远行,浩浩荡荡。
天地浩渺,只余我一人。
39
我是孟姐,正打算去找阎王。
我下班了。
阎王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来一般,看着我那种熟悉的脸上是熟悉的表情。
他叹了口气。
这口气,从他和我第一次见面就开始,一直叹到现在。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黑无常的事情对吧?你也别求情,我没办法。”阎王两手一摊,“你好歹在地府待了这么久,盗取阳元是个什么罪你不会不明白。这直接犯天条了!哪是我一个小阴司能管的?”
“你不是阎王吗?”
在我的记忆力,殿上坐的那个人虽然看着不正经,却实实在在摆平了很多事情。
他征得天庭应允,授予了师傅终身荣誉,还给师傅专门在阴间建立了一处养老居所。
我当孟婆的时候偶尔闯祸,还去他的偏殿偷东西,他也从未追究。
我一直以为……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是一片无奈。
“你也不要怪我,也不要怪城隍爷。”阎王学戏曲里角色的动作,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
“城隍爷给过他机会了。当年谢必安,就是现在的白无常,放弃阳寿,放弃转世轮回,甘愿永世不得超生,才给了范无救化身黑无常赎罪的机会。这是什么概念?上哪儿再去找人付出这么大代价保他?”
“是他不肯抓住啊……”阎王的声音砸在我心里,“孟婆汤都给他喝了,可结果……他还是不收手。你看他平时乐呵呵的,是不是也没想到他会犯下这么大的错?”
范无救,当真无可救药。
“我本以为你当了这么久的孟婆,已经跟你师傅一样生死看淡变得麻木了。”
我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
心里堵得慌,很难受。
地府孤寂,奈何桥更是如此。能与我说说话的,也就是阎王这个烦人精和黑白无常,再就是阎王偏殿里那几个员工。
可能是我的表情看起来太难过了,经常瘫坐在王座上的阎王居然破天荒的走了下来。他身子歪歪扭扭的,跟喝醉了似的。
“你……嗯……”阎王欲言又止,最后拍了拍我的肩,“你放个三天假吧,回去好好休息。这段时间我找人替你的工作。白无常的事情,我尽力争取,你个小丫头片子就别操心了。”
他拍我的肩时,我疏忽觉得绷不住了。好像我体内有一根腐朽不堪的弦,被他一下子给拍断。
我不止上心里堵着,嗓子眼里也跟塞了团棉花似的,堵住了。像是噎着,但我明明没吃东西。
拼命的想要开口,我想辩解些什么。
“可……”一开口,竟是哭腔,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视线也变得模糊,我感到我的眼里是一片温热。
余光里,阎王满面慌张,手忙脚乱地想用袖子替我擦眼泪,又犹犹豫豫地放下手,喊着殿外的员工去拿帕子,又从案台上撕了张宣纸递过来。
“诶这……你别哭啊!怎么就给哭了呢?来人?来人!拿帕子!你先拿这个擦擦……再去打盆热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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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破千赞了,我的手都是颤抖的。
突然觉得压力好大,怕后续写不好让读者失望。又觉得特别开心,能被这么多人喜欢。我真是个矛盾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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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干眼泪洗完脸,阎王就差人把我送回去了。
我在地府的住处其实离阎王殿很近。
当年,我成为孟婆,师傅叫我搬出去,说我要学着独立,一个人生活。阎王就在阎王殿后的几间偏殿里收拾了一间房给我住。
环境挺好的,我很满意。只是从小跟着师傅长大,骤然搬出去,我觉得很不适应。
那之后师傅就不怎么管我了。说来很奇怪,之前师傅处处管制我,非常严格。可等我成了孟婆之后,我本以为她能满意了,会夸夸我,可她竟再也不管我了。
就算我上门拜访也很少搭理。
等她拿了终身荣誉退休之后,更是如同隐居一般。
放假的第一天,我几乎一直在想师傅。
41
第二天,白无常来了。
来的匆匆忙忙。
我问他情况怎么样,他为什么没有继续工作。
他说,范夫人劫狱了,带走了黑无常。城隍相信他不会背叛地府,但为了避嫌,不许他参与黑无常的案子。
“劫狱?”我惊呼。
好家伙,胆子真大。
“城隍庙的主力分别是文武判官、牛头马面、金银将军和我们两个。金银将军被排出去缉拿范夫人,我和范兄停职,所有的外勤工作都压在牛头马面身上,他们忙的喘不过气。城隍庙里,只剩文武判官和城隍爷。”白无常耐心与我解释。
“城隍庙人手不足,被范夫人钻了空子。”他喝了口茶,坐下喘气休息,跟我离了老远。
他原本不想进屋的,就打算在门口说。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男女大防之类的话。
我看他实在跑的累,而且人家登门拜访哪有不让进门的道理。我抓着他直接一把拉了进来。
“这……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坐在与他对角线的距离,小心翼翼的问。
城隍庙的事情我不懂,我只会熬汤。
“如果他们能一直逃窜……也不行,范夫人需要阳元,必定为祸人间。如果被抓回来,那就是罪加一等。”
“我可以……”
“这个程度,求情也没用了。”白无常直接打断我的话,语气冰冷。
他的手指紧紧捏着椅子的扶手。
扶手是木质的,眼看着就要变形,我连忙起身凑过去拍他的手,“诶,别跟椅子过不去。”
他吓了一大跳,手缩回袖子,揣着。
感觉跟大毡帽更搭。
“你很生气吗?”我问。
白无常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么直白吧。他愣了一下,说道:“也不是……或许是吧。到这个地步,我没有办法帮他了。”
“那如果城隍庙一直抓不到他们……”
“你在说什么?”白无常又一次打断我,这回他是真的生气了。
他的眼里是分明的怒火,还带着惊诧。
“……对不起。”我低下头。
如果黑无常和范夫人一直逃窜,为了维持他们的魂魄形态,就需要更多的阳元。
如白无常刚刚说的那样,为祸人间。
我不知道有没有别的方法,能够在不伤害他们的情况下保住黑无常和范夫人。这些师傅没有教过我。
白无常听见我道歉,失了气势,他支支吾吾半天,总算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我……我也不是责怪你。可能你终日在这奈何桥边,不了解人间吧。”
人间?
我愣了好一会儿。半晌,他的声音才传入我的脑子。
“如果范兄突生巨变,遭遇不幸,我们前去帮忙,那叫朋友义气,那是雪中送炭。可……”他一顿,“此刻范兄与范夫人已铸成大错,我们若仍旧纵容,那便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他的语气很冷,像判官笔的笔锋一样冰冷锋利且无情。
却又不失公允。
“……对不起。”我再次道歉。
他的话里有一点叫我在意。人间,到底是什么样?
我只在画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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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还在假期,但我不知道要干嘛。
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我觉得很无聊。
我之前一直以为熬汤是件无聊的事情,结果发现,没有汤熬的日子更无聊。
恍惚间,我的眼前浮现了那间红墙黑砖的宫殿。回过神后,我就已经来到了那个地方。
这是一座没有名字的宫殿,是师傅和我曾经生活的地方。位置离奈何桥挺近的。
满是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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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复工了。
这天客人格外的多,他们多是一副呆滞的表情,木木的,像人偶。
我低头扫一眼生死簿,上面写他们是因为阳元被夺而死。
我明白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我调到桥中区工作后,黑无常来找我的频率比以前高了不少。是因为这里的大雾让他觉得熟悉吗?
现在没有雾了,也没有黑无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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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更一小段
我的废话:
从昨天起我收到了超级多评论,真的谢谢你们。我改了一早上的错别字和笔误,我真的还是太粗心了。
一些读者建议我开个公众号或者后续放在专栏里,这个我想先去查一下相关的资料,比如专栏或者公众号要怎么经营这种的。等我决定了,就把结果告诉你们。
谢谢你们的支持与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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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中区的客人多的我有些忙不过来,阎王派了两个员工过来帮我。
他们两个配合很是默契,在奈何桥搭了个棚子,又从阎王殿后殿搬出来一堆桌凳,两人一个招呼客人坐下问口味,一个帮我打汤上菜。
我在话本子里看到的驿站,是不是就是这般模样?
我将汤递给一位员工,他双手接过,捧去上菜了。
哭过又被凶过之后,我觉得好多了,没有那种焦躁心堵的感觉了。现在只是不大提得起精神来。
和前几日相比算是好多了吧。
我向员工打听城隍庙的事情,他们都是摇摇头。
城隍庙还挺神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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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你咋个来了?”牛头发现了鬼鬼祟祟的我。
我本来是想偷偷过来打听一下情况的。这下被抓住了,那也没必要再躲躲藏藏。
我直接现身,道:“我想问问黑无常的情况。”
牛头眼看着就要叹气,我立马抢道:“我不是来求情的,我拎得清,我知道他犯错了,我……我,我就想问问情况,好歹认识那么久了。”
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马面摸了摸我的头,一脸慈祥,“小姑娘长大了啊。去抓八爷夫妇的是金银将军,我们也不晓得具体进展。但你放心,等我们有了消息一定告诉你。”
“谢谢你们,那……白无常呢?”我问。
这回我没截住,牛头叹了一口长气,听的我头皮发麻。
“七爷这段时间停职。你晓得吧,他这个人,就是工作狂。现在他没事儿干,阴曹地府四处晃悠打发时间。他刚刚才出去,现在不知道去哪了。”
我跟牛头马面道谢告别,回去了。
大雄殿后城隍庙,庙后遇水,宽数十丈,深不可测,流至西南,便是奈河。
我顺着奈河一路走了回去。
快到屋子的时候,我远远瞧见我的屋子前面立了一个白色的身影。阎王殿附近的建筑都是一水的黑墙黑瓦黑围栏,骤然出现一块白色,格外扎眼。
是白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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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来了?”我跑过去。
他回过头,“我……我不知道可以去哪里。”
他垂下头,帽子耷拉在脑袋上,像一个垂头丧气的小奶猫。
其实刚才离开城隍庙的时候,马面偷偷跟我说了一下城隍里关于白无常的闲言碎语。
黑无常之前一副老好人相,结果被查出来盗取阳元,部分员工指责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虚伪。
而白无常本身风评就不大好,他又是黑无常的朋友,没少被指指点点。
“这段时间,要不让七爷往阎王殿或者奈何桥那边儿待着吧。城隍庙里现在乌烟瘴气的,他本就心情不大好……”马面替他操碎了心。
“你帮我熬汤吧。”我说。
“啊?”白无常一懵。
“你不是不知道去哪里吗?那陪我去奈何桥熬汤吧,明天就去上班。” 我满怀期待的看着他。
正巧现在奈何桥生意红火,我忙不过来,能免费招个帮工我当然开心。
虽然孟婆生意红火不算什么好事。
不知道他是不是太难过人傻了,他居然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他浅浅的笑了一下,嘴角还带着若有若无的苦涩,“好。”
不知怎的,他那么冷酷的一张脸,我突然觉得他的眼神很温柔。
是我从未见过的,像平静而深远的流水一般。
像高耸冷峻的冰山顶峰,冒出了一眼热腾腾的温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