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骨1

　　当楚郁越过千军万马，投过那长长的一眼之际，舒意就明白，一切已走到尽头，他绝不会原谅自己。

　　舒意骑在马背上，低头看着楚郁。楚郁的肩肿骨被箭射穿，箭头没入骨肉，流出鲜红的血液滴滴落在地上。而他紧咬嘴唇，目光中满满写着不可置信。

　　有什么是不可置信的，难不成，你当真对我没有半点疑心吗？舒意自嘲地一笑。怎么可能。

　　她手中通体漆黑的弓弦正在颤动，手依然还维持着拉弓的姿势，冰冷的眼神，决然的姿态。她不怕楚郁知道，将他在两军对战之际一箭穿骨，从马背上射倒在地的人，就是她。

　　舒意从身后又摸出了一根箭羽她缓缓地搭在了弓上，对着倒在地上不能动弹的楚郁。

　　只要她轻轻拉动弓弦，楚郁就会死在这里。箭头对准楚郁的眼睛，又慢慢对准他的胸口。这么近的距离纵然两军正在对战，战火纷飞，人声鼎沸，舒意也确定，她能一箭穿心。

　　上一箭：她已对准他的心脏，可射出时，手却不由自主地移动了一下，射中了他的肩脾骨。然而这一次……她却怎么也无法面对着楚郁那双明亮的眼睛，将箭射出去。

　　舒意比谁都清楚。只有杀了楚郁，废了皇帝的左膀右臂.她才能将她手下的人扶上元帅之位，这十年来的忍辱偷生，才不会白费。可是，杀了楚郁，她下不了手。

　　如何能够忘记她母妃受人构陷被赐死的那年，她从最受父皇喜欢的小公主，一下成了叛贼之子。只有楚郁，身为元帅长孙的楚郁，轻轻抓着她的手“阿意，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那日明月当空，星子寥落，少年低下高傲的头颅，他的面貌在月色下影影绰绰。那么好看的模样，一下子就浮现在舒意眼前。

　　十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曾走过漫长幽静的巷子，许下终身誓言。满天繁星下，他握住她的手。桃花初生，一袭白衣相伴，两个人把酒同欢。他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漆黑如墨的瞳仁里满是她的盈盈笑意。一切的一切，最终归结于这天——她骑在马背上，他倒在地上。四目相对，是这些年相濡以沫的岁月静静流淌。

　　舒意抿了抿嘴唇。收回弓箭。她微微一扯马缰，转身而去。主将重伤，必将扰乱军心。大战失败，楚郁不死也难辞其咎。舒意微微闭目。终是要死，但，至少不是死在她手上！

　　扬鞭，抽在马臀之上。舒意绝尘而去，没有回头。

　　不敢回头。

　　那场大战，果如舒意所预料的那般，输了。主帅重伤，且消失在马蹄之下，扰得军心大乱。敌国军队趁机横冲直撞，攻破边防，直捣黄龙。舒意作为先帝的三女儿，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妹妹，从未过问朝事。没有人怀疑到她身上。而这也正是她所希望的。

　　在楚郁失踪之后，舒意急速回到京城罢免楚郁手下一众将臣，将整个朝廷几乎全数换成她的人后。又以陛下病重为由，自封为帝姬，掌管朝事。

　　她计划了十年，准备了十年。一朝动手一切已经掌握在她的手中。铁打的军队，曾经皇甫氏的部队都归顺于她，她的地位已经非常稳固了。只差玉玺。

　　舒意前去宫殿里取玉玺时，已病重多日的皇帝撑着身体，在等她。“蛇蜴妇人，为夺朕手中皇权，你不惜与外贼勾结！拱手献上江东半壁！你是罪人。舒意脚步定住，静默片刻后，她微微笑“十年前，皇兄假借钦天监之口逼死我的母妃，害死我的外公全族五百八十人，皇兄的手段更是技高一筹！”

　　皇帝错愕：“你……怎么知道？”

　　她在一片夕阳余晖中笑得淡然，血色残阳落在她艳丽至极的面容上显得无比肃杀“我还知道，丞相大人也参与其中。说完，她转身出了太极殿门，身后两排小兵奋力地关门。舒意回头看着皇帝惊慌失措的表情，轻轻道：“皇上病得这般严重，还请好好养病。清秀的眉微微一挑，“臣，会替陛下好好照顾太子。”

　　话音刚落，门也被阖上。在猎猎西风中，舒意裙袂翩跹。

　　舒意坐在轿中回帝姬府，她对着玉玺看了很久后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如羊脂的双鱼玉佩。她纤纤的手指拂过玉佩上的纹路，不由得颤抖。突然外面一声马啸，轿子猛然停住。舒意手一滑，清脆一响。她低头，怔怔看着那块互许终身的双鱼玉佩碎成两块。

　　两条原本纠缠的鱼像是再无关系一般，分离开来未等舒意动怒，便有人扑过来，直嚷道启禀帝姬楚将军的尸骸找到了。不日将会扶灵枢入京。

　　正要拾起那块玉佩的手指，被残边狠狠地划出一道伤口，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舒意抿紧唇，缓缓闭上眼，过了很久才开口：“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楚郁的灵枢入京那日，绵绵细雨延绵不绝。舒意一袭素白长裙，撑着油纸伞到了楚府。艳丽的眉眼在鬓边白花的衬托之下，显得素雅。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檐上的青瓦，正要入府，丞相拦了她：“小侄已死，帝如今位高权重，不再是楚家儿媳，又何必再相见。小侄的纸钱自然会由我们这些做叔伯的为他备好，不劳烦帝姬了。”

　　楚郁父母早逝，丞相作为他的伯叔是该主持大局。

　　舒意也不恼，她笑眯眯道：“我并非来为楚将军烧纸。”

　　“哦？那帝姬此次前来是为何？”

　　舒意一字一顿，笑得极冷：“我是来开棺验尸，看看死的到底是不是他！”

　　一语落下，丞相骤然色变。

　　舒意直视丞相。她身后脚步声阵阵，从拐角处跑过数队铁甲卫兵，手中持剑，将这楚府团团围住。舒意依旧撑着伞，四方静默，只能听见雨水打在伞上的滴滴声。

　　她在一派寂静中声音清冷”敢拦本帝姬入府者，杀无赦。

　　说完，她越过丞相，径直入了祠堂。诺大一间房，摆满了灵位。有为元朝定国祚的楚德侯，有战死沙场的楚静侯……还有才被追封为护国侯的楚郁！

　　棺柠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正中，两边还燃着白烛。堂中本有人在跪拜，见舒意进来，便缓缓起身退去。直到这房中只有舒意一人后，她才径直上前，跪下后拜了三拜，她取过三根香烛上前插好后，伸手覆上了冰凉的棺椁。

　　突然，灵堂后的黑暗中发出一声轻响。舒意骤然回头：“谁？”她手上青筋暴突，连心都急速跳动起来。

　　塞忘卒宰的声音响起。“微臣参见和静公主。”从黑暗中走出一人，通体穿得漆黑。舒意在看清了这人的模样后，心空了一下——不是他。

　　来人的脸上有一道横穿面孔的伤疤，倒也不是很丑，身材看上去很魁梧。

　　舒意道：“你是谁？”

　　“小人孟满，是楚将军生前身边暗卫。”

　　“孟满？我在楚郁身边待了这么久，竟然还不知他有你这么一位虎将。”

　　“将军一生都未曾看出公主武艺超群，公主不知将军还留有微臣这么一张暗牌，也在情理之中。”

　　舒意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道：“我早在很多年前武功就超过他，轻功尤其好，最擅长的是弓箭。”说完，舒意定定地注视着孟满的表情。

　　孟满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公主武艺高强，小人受教了。

　　舒意端详着他的面目：“你果然才从边关回来不久。竟然不知，孤如今已经被封为帝姬，位同百户侯。”

　　孟满沉声道：“但并非陛下所封。”

　　舒意回眸，冷冷看了孟满片刻后，拂袖转身而去。

　　孟满的声音在舒意身后缓缓响起：“公主此次来，不是要开棺验尸吗？”舒意道：“不必了。”说完，她携着兵卫出了府。

　　帝姬府极大。夜已深了，贴心婢子替舒意脱下外袍，眼尖地看见仍在舒意腰间挂着的玉佩。那块双鱼玉佩被用金线围紧修补好了，虽仍有裂痕，但，总算完整。

　　婢子道：“帝姬那么催促工匠赶快将玉佩修好，婢子还以为是要送入楚将军棺棹里，做个念想呢。”

　　舒意一怔，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玉佩。

　　“本来是这么想的。不过……已经不用了。”

　　婢子不解，还要开口，舒意挥了挥手让她退下。待到房中只剩舒意一人后，她抬头看向窗外的一轮明月。

　　月色正好，而她看了许久许久。

　　十年前的那夜，本也是这般好的月。但是紧接着，瓢泼大雨骤然而生，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下。她的母妃封号俞妃，本姓皇甫，跪在那里。

　　皇甫氏本是江南异族，在大历建朝之时为国立下滔天之功，赐姓“皇甫”。

　　钦天监夜观天象，发现天星动荡不安，得出一语，必有皇甫一女乱国。丞相说俞妃为祸国妖妃，是妖物转世。道士一口黄水喷去，道符上显现出狐妖的模样。本全是胡言乱语，哪知随后却在她外公府中搜出了通敌的证据，牵扯出皇甫氏叛国的结果。

　　那日滔天巨变来袭，舒意作为公主，正在京郊别院避暑。雨打湿她的鬓发，她片刻不停地在清冷的石板路上逃窜。要杀她的，是她的父皇呀！才八岁的孩子，不知道前路为何，只能不停地跑下去。在跑过假山之际，突然伸出的一双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入假山之中。是元帅长孙，楚郁。就那样不期然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以至于结了不尽的情缘。

　　舒意看着月亮。仿佛再次抬头就能看见少年。满门抄斩，一个公主的命委实不重要。若非有你在假山下以身相护，我又怎能逃得过生死之门。

　　写过一千遍的簪花小楷，也记得当年的一句赞美你的字真好看。她低头看向手中的这块双鱼玉佩。“皇甫氏五百八十口人命，我忘不了……如果你还活着，就来找我报仇吧。我欠你的，便都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