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十二王兄以质子身份回到晋国,上有八位在世皇子,却在短短七年便掌控晋国军政大权世人谁都有资格说我们玩弄权势,唯独江秦没这个资格。
他本就与我们是一路人,我有多狠,他就有多狠。
我努力咽下喉间涌上的一股股腥甜,哑声道:“不在意有什么不好?陛下难不成是想让臣妾干政吗?我整日病恹恹的,还能操心些什么?若是真能看开些,指不定还能多活上几年……”
“那今日呢?”他猛地打断我,“今日你为何又在意了?”他顿了顿,又道:“还是你不在意的不是事,只是人罢了。”
他忽然抬手捏紧我的下巴,紧紧盯着我,我竟在他眼里看出了杀意,他道:“这么些年了,你竟还是忘不了他,王后,你做了朕五年王后,却还是忘不了他吗?”
我万万没想到,他所在意的竟是这个。
我心想自然不是,张口刚想否认,却又猛然生出一股恶心之感,遂又闭口努力忍住,他却全然松开我,我直直跌坐在地板上,他已转身离去。
我在地上干呕了半晌,脑中浑浑噩噩,却清楚地意识到此事若在他心中板上钉钉,怕是后患无穷,又赶忙爬起来去拦住江秦。
所幸他并未走多快,我追上去时面色恐怕不大好,逼得他生出恻隐之心,好歹停下淡淡问了我一句:“还有何事?”
我咽了口唾沫,道:“还有一桩,”我伸手拽住他的袖子,“臣妾似乎有些恶心。”
召过太医后,江秦将我整个昭和宫的人都训了个遍,我听着大概是说,娘娘年轻不懂事,你们一大帮人也如此疏漏,又转过头来训我,又不是第一回怀了,竟丝毫不察,还喝了这么些酒云云。
于是乎一夜之间,王后三年怀俩的消息,便传得整个王宫都晓得了。
端煦长公主把明衡送回我宫里,他一见我便摇摇摆摆扑腾到我身前,奶声奶气道:“父王说,母后肚子里有小妹妹了,不许我闹母后。”又来摸我尚平坦的肚子,“可,小妹妹在哪里呢?”
之后我便老老实实在昭和宫里养胎了。
我虽确实是个病秧子,但这病表象并不如何凶险且近年来发作得已不那么频繁,又是第二回怀胎所以也不觉得如何了。
然江秦那厢全然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从那日起,我宫里又硬生生塞进了四个产婆,八个嬷嬷,十二个侍卫,日日都水泄不通的。我孕期本就脾气不好,见着这些人就更是烦得要命,连带着面对江秦也没个好脸色。他从我这里吃了几回暗气后,便将他常年闲居在永仪宫的娘亲请来与我讲经。
王太后不愧是吃了十几年香灰的高人,给我耳提面命讲了三日经后便发现我心中不静,为了让我静下心来陶冶腹中皇孙,甩手便是一副仙佛寿图,限我五日内绣完。
可惜本宫虽自负六艺精通,在女红一事上,却实在是无甚造诣绣了三日也不知所绣为何物。是以在第四日午时终于自暴自弃,一个午睡起身便至深夜。我摸着手下平整叠好的已完工的仙佛寿图,再看着斜靠在我床沿看书的江秦、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心中五味杂陈。
我早知江秦是个全才,一直以来也想着总有些我擅长的面是他未涉猎的。可如今,他连女红都比我做得好,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干脆一道雷将我劈死罢了。
对此江秦的解释是:“从小母后便教导朕,要得到王位,便得比旁人都出色,旁人会的要会,旁人不会的也要会。”
啧啧。原来王太后当年,倒也不似现在这般淡薄。
这么一想,江秦的少年时代,也不那么遂心顺意啊!
想到他当年也过得不好,我便欣慰了。
这么着便到了十一月下旬,盛京飘起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雪。前阵子御医给我新配了服药,倒是将孕症减轻了不少,只是睡得比往常多些,一日总有五六个时辰是躺在床上的。
唯一不正常的是,自十月底起,江秦便将我宫里的守卫来了个大排查,也将一干来拜访我的人全挡了出去,对外称王后孕中需要静养,不见来客。
我仔仔细细看了这几个月来与十二哥的往来信件又让千千暗里查了许久,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我想或许近来忧虑过度,就此落个清闲也好。
直到初雪那日,我在御花园看雪时听见姚夫人与李夫人的闲话,一说:“你道王后娘娘,晓不晓得晋国此番危局之势?”
又一说:“谁知道呢,我看陛下那样子,八成是瞒着了。可赵国那个大军压境的架势,连晋王都御驾亲征,晋国又能撑到几时?母国都要亡了,她这个王后,想来也是做不长久了吧?”
我脚下一个不稳,千千迅速在后头扶住我,她又说了些什么,我都没听清,只盯着我下意识扶住小腹的手,看了许久。
最后我闭了闭眼道:“去查吧。”
消息传来时,我已不去想黎国在其中扮了何种角色,江秦或许是背弃盟约不施援救,或许早就是暗布棋局,当日黎、赵两国所谓战事到后来四皇子前来议和,从来就是一个障眼法。
我早该想到的,哥哥势必不会让我卷进其中,江秦利用这个来瞒我,我便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原来自始至终,我该相信的,真的只有我自己。
我闭着眼躺在寝殿里想了一整晚,第二日,便见了潜在盛京周遭的两名暗卫队长,然后我独自偷出宫门,直奔赵国大军压境的肃宁城。
十五日之后,终于到达肃宁城下。
此时已是年末,大雪漫天,我肚子沉甸甸的,等得费力进城到十二哥面前,战事已近白热。我看着十二哥青黑的眼底,一下子便收不住泪水,小声喊了一句:“哥哥。”
他上前抱住我,轻声在我耳边安抚:“别哭,月月,别哭,哭多了对孩子不好,哥哥在这里。”
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
我暗地里听到十二哥大发雷霆地训斥护送我来的那两个护卫,又与参将商议将我送出城,只是我此前能够安全进城已实属侥幸,此时短时间内也确实找不出万全之法了。
可我在等,等一个契机抑或是我只是在赌一把罢了。
十日之后,那个赌局终于开盘。
被围攻六十三日的晋国边境出现缓和之象,赵国十万大军莫名撤回一半,肃宁城危局暂解,此时我怀胎已八月有余。
我在城墙上找到十二哥时,他手中正握着一支短笛,正是王嫂生前最喜欢的。
我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我真是害怕啊所幸此次我来了,若不是顾及我的性命而强力阻击,哥哥是不是就真的选择玉石俱焚了?
他看见我,走过来抱我:“月月,当年你和我说你是真心想嫁给子临,我早该晓得不是。你为我吃了这么多苦,我原本想着能让你从此远离阴暗的王室能护你一世平安无忧……”
我拼命摇头,他已放开我,眼神落在十步之外:“你放心,我答应过你嫂嫂会活下去,你安心和他走吧,月月。”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整个人都僵硬在腊月的寒风中。十步外月余未见的江秦,正静静地看着我,眉目掩在风雪中。
我肚子在此刻疼起来,一阵一阵,钻心地疼。
真是个好时机啊,看来老天都在帮我。
意识模糊间,我不知过了多久,晕过去又醒过来,却始终有一双手紧紧握着我。我的视线被汗水模糊,却晓得那是谁的手,我咬牙喃喃道:“子临……我疼……”
他握着我的手更紧,我心里害怕得很,终于哭出来:“哥哥……”
他双手一僵。
良久,他在我耳边轻声道:“别怕,阿月,我答应你,他一定会没事的。”
我心里猛然松了一口气,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卸下来,这时便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仿佛还不止一声,我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所幸,这个赌,我还是打赢了,
第一次看见被包裹在明黄被褥中的小姐弟俩已是回到了盛京。没想到,我生下的竟是一对双生子。
我足足昏睡了十几日,醒来时,宫里一切如旧,只是再没有见到江秦的影子。
直到我出月子时,昀齐才自边境归来,带回江秦的手书。描着金花的信笺上锋利笔道写着四个字:阿月亲启。
一字一刀。
仿佛他就在我耳边淡淡道:“阿月,此役凶险,或许天命难违,若我不能安然归来,你即携此诏扶明衡登基,朝中诸事已平,万勿忧虑。”
我都能看见他提笔写下这封信时的神情,从容不惊,无波无澜,把一切都清清淡淡地背在肩上,埋在心底。
可我拿着信的指尖都在一点点变凉。
昀齐的声音还在一旁响着:“其实自赵国去年初向黎国用兵时,陛下便有所察觉,起先一直放任晋国陷入危难而不加以施救,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等得陆将军的七万大军直逼赵国都城。陛下英才明主,此战虽危难重重,但若胜,赵国二十年内便再无力量危及黎、晋两国。”
他顿了顿,又道:“娘娘,陛下从来未曾想过,逼娘娘在黎、晋两国之间做一个抉择。您信了陛下五年,臣请娘娘,便再信他一回吧。”
我默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