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朱缨入霜城1

　　她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天。湛蓝旷远的天幕，高而远，一丝云也没有。

　　一阵细风卷起沙尘拂过面颊，她不由自主地缩起瞳孔。恢复了知觉的身体，开始渐渐感知到一切：炽热刺眼的阳光，弥漫在空气里的尘土味道、擦过耳畔的风声，以及指尖所触到的粗粉地面……

　　她眨眨眼，这一切都隔得太远，仿佛是身处荒诞而不自知的梦境。

　　“喂，你没死吧？！”遥遥有人问她，是一个陌生的少年声线，带了些冷漠和不耐烦。她抬眼看去，逆着光，少年的面容也模糊不清。

　　“没死的话就赶紧起来，要不然一会……”他忽然一顿，仿佛看到了什么，语气里带了惊恐，朝她吼道：“快跑，它们来了！”

　　跑？它们？这些词语在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震颤着，却无法引起更深层次的认知。少年急了，转身欲跑，想想又愤愤转身，一把从地上拽起了她，拖着踉踉跄跄的她朝前跑去：“你最好是快点清醒过来，不然小爷就把你丢这儿！”

　　牵住她的那只手冰凉粗糙，惊得她一瞬间清醒过来。她迈着步子跟着他朝前跑去，晃动的视野里，街道两侧是废旧已久的酒楼茶肆，破败的旗情在风中招摇沿街摆放的小摊上积满尘土，看不清原本售卖的是何物。而更令她心惊的是，青天白日，目光所及之处，竟是一个人也没有。身后传来的兽类撕咬肉体的声音令她一顿，不敢相信地回头望去……

　　刚刚所躺的空地上，堆满了尸体。而撕咬着那些尸体的，是一些看起来像是猫、狗之类的东西，只是身形竟是比人还要大。

　　脚下一软，她咬着下唇，竭力跟上少年的步伐，不敢再回头。

　　少年显然轻车熟路拽着她一路狂奔，走街串巷到了一所破旧民居门前，推开门，一把将她推了进去。

　　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回头便望见他抱起一根粗壮的横木，挡住大门，这才倚着门，软软地滑坐下来。

　　“喀，喀喀……差点被你连累死，”他撑着站

　　起来，道：“要不是看你眼睛还会眨，我才懒得理你呢。”

　　她开口，声音却暗到连自己都吓一跳：“这是哪儿？你又是谁？”

　　“这儿？”他自顾自地走到天井中，那儿支了一小堆火，旁边也零零散散地搁了些锅碗用具之类的。

　　“鬼知道这是哪儿，我管它叫弃城，至于我嘛，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他捣鼓了两下火，抬眼看她，语气里带了丝嘲讽：“难道你知道你是谁？”

　　“我……”她顿了顿，懵懂的眼底闪过一丝清明，可最终还是摇摇头。

　　少年丝毫不讶异这个回答，自顾自道：“到了这儿的人，没几个知道自己是谁的……”想了想又笑了，“不过到了这儿还活着的，也没几个。”见她一脸懵懂的样子，他摇摇头，又道：“你之后最好自己学聪明点儿，这儿危险那么多，我可没心思次次都护着你。”

　　“外面那些……是什么？”

　　“刚刚那些？是畜生，我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但是要是你跑得不够快，就会被它们吃掉，他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只烤得焦黑的乌尸，一把扯下了腿，“就像这样！”

　　她吓得一愣，他弯起嘴角一笑，将那只腿递了过来，“吃吗？”

　　她傻傻接过，又听少年淡淡道：“别看它们那个样子，它们可不挑食的……丢到城中大部分的尸体，都是它们吃掉的。”

　　冷掉的肉类在口中传来浓烈的腥气，她一顿，失去了下咽的勇气。

　　少年望着她畏惧的样子，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半夜的时候她还没睡着，倒并不是因为什么多愁善感的情绪，而是因为饿。她靠着堂屋的柱子，抿唇望着沉沉睡着的少年。少年睡在火堆旁一点点温暖的火光映出他的面容，竟然格外俊美恬静。

　　轰！一道惊雷自天边炸开，随之而来的是撕裂天幕的闪电。她被吓了一大跳脑海中也仿佛被一道闪电撕开了一个裂口。大雨如注，扑面而来的水汽里都带着尘土味道、这里和江南不一样。

　　她想起来了！是的，她的家就在江南。

　　姑苏城中的雨也是幽幽的，轻轻的，带着草木清香，滴滴答答地敲在芭蕉叶上，将叶子洗得发亮。细白柔软的一只手从雕花的木窗里伸出来，贪好玩去接屋檐上滴下来的雨。身后却有人叫道：“哎哟，我的大小姐，您就饶了奴婢吧，您这样的身子骨，要是着凉了，夫人会打死奴婢的！”

　　“我哪有那么娇弱。”她不以为然

　　这下换了教养媳她的声音，低声训斥：“朱缨姑娘，不许再闹了。”

　　朱缨？原来她叫朱缨吗？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哪知道？一大清早的就停了雨，少年心情却不是很好的样子埋头捣鼓着火堆，十分不耐烦：“你和那些东西一样，都是被马车丢到这里的。”

　　那辆马车不需要马匹，诡异地浮在空中也从未见过上面有驾车的活人，往往在空中往城里抛下些东西便走了。那些东西。有时候是各种人和动物的尸体，偶尔也有活下来的。

　　活下来的人没一个能想起前尘往事，之后愁苦度日，郁郁而终。活下来的动物却滋润，它们吃掉了城中的尸体，竟然渐渐长到了以往的数倍大凶悍程度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到后来连活人都敢伤。

　　“那……那你呢？你又为什么……”她望着他，犹豫地问出这个问题。

　　“我？”少年挑挑眉我和那些蠢蛋不一样，“我才不想知道以前的事呢，对我而言以后怎么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朱缨抿了抿唇，没说话。她觉得少年身上有一种特质，像是动物一样，可到底是哪里像她又说不上来。

　　“不过没想到你居然能想起来……”少年嘟噎着，又转头问她：“你刚刚说你叫什么来着？”

　　“朱缨。”她顿了顿，又道：“说过那是一种花……”

　　“哦。”少年点点头捣鼓了半天，才让火重新燃起来。朱缨跑到天并里，拿水缸里的水擦了把脸回来时，他还蹲在火边发呆。

　　“……真想知道有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感觉啊！”他自言自语道。

　　朱缨花了很多时间去回想，那些往昔也没有辜负她，到底还是一点点地回来了。

　　她记起了小时候摔倒时磕在头顶的伤结了一个疤，后来那里就再也没有长出头发来，所幸她头发多平时看不出来只有伸手去摸才能察觉。她记起小时候高烧了好几日，昏昏沉沉的，十分痛苦。她记起生病时一口口咽下的那些药，苦尽心肝脾肺。

　　她记起有一年的七夕偷偷溜出门去，执了花灯在街上撞见的青年。那人有温柔俊秀的眉目莞尔一笑她便被迷了心神。她还记得，他说他叫棣棠孙ì棠。

　　记忆中最深刻的，反倒先是受过的疼，然后才是关于那个人的丝丝情愫。

　　孙棣棠。

　　姑苏城中姑娘小姐们都暗暗倾慕的俊秀公子可七因夕一见后，便执意上门求娶她。爹娘本来不应允的她实在病弱，娘家早已做了打算，要在闺中娇养着一辈子。朱家家大业大，也不是养不起她这样一个姑娘。竟当真将她的可他跋山涉水寻来个隐世不出的术士，她能病治好了。爹娘也被他的诚意打动，来问她的意思有什么意思？咬着唇低下头，意思不言自明。然后便是大婚，凤冠霞峻龙凤对烛。烛光里他挑起她的喜帕，满目柔情。到这里似乎便是所有回忆的终止了。无论朱缨再怎么去绞尽脑汁都想不起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了。

　　而这时，已经是她在弃城中醒来的第十天了。除了肉腥之外别无味道的肉类，她也渐渐地习惯了下咽，满是灰尘的冷硬地面她也渐渐能够睡着。只是随着记忆的重回，一个念头越发强烈起来她要回去！

　　“不行！”

　　刚刚从外面回来的少年却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地拒绝了她，朱缨咬唇站在一旁，看他一言不发地收拾着手中的猎物。

　　城中什么都没有，他们一直靠着这些东西度日。

　　为什么不行？她抿唇，倔强地问他：“你难道就不想回去吗？”

　　“不想。”

　　“可是我想。”朱缨冷冷地望着他。她有回忆，有家人，还有她的棣棠哥哥……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可他们都在家中，着急地盼着她回去。

　　“你到底明不明白？”少年站起来揪着她的领子，一双眼愤怒得泛红，“这是弃城！弃城！你和我，还有那些畜生，那些尸体，我们都是被抛弃的。”

　　朱缨用力挥开他的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开了。

　　她想，这样可怕的一个地方，待久了一定会疯掉就像少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