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寻人4

　　那煎熬的半个月里，周寒心里的恨与日俱增，终于，这些恨变成了一条扭曲的毒蛇，他给夏夏发了一大通短信，里面全是不堪入耳的脏话和祖咒，最后结尾的时候周寒咬牙切齿地打下一句话：你怎么不去死？！

　　三天后，他收到了回复短信：我是夏夏的爸爸，

　　我女儿已经过世了。无论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都希望你能原谅她。周寒难以置信，还以为这又是夏夏在搞什么恶作剧。直到他打电话过去，听到的却是一个男人苍老而哽咽的哭声，才终于相信。

　　那天下午，他让爸爸的司机开车送自己去了殡仪馆。他在灵堂上看到了夏夏的遗照和旁边的黑色骨灰盒——多么不可思议啊，前阵子还生龙活虎的女孩，现在就变成了那小小的一盒骨灰，关于她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小盒子里了。尽管一路上他鼓足勇气，却还是三十秒都没能撑下来，他落荒而逃，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儒夫，甚至忘记了去恨。

　　他撞翻了端茶的工作人员，不顾司机的阻拦，独自一人冲进大雨里，他一直跑一直跑，当他再也跑不动时他来到了一条臭水河的石桥旁，他想到曾经的某个夜晚，夏夏拉他来这座石桥上喝啤酒，夏夏很伤感地说：“小时候，这条河很清澈，夏天的时候妈妈常带我来这里玩，她在岸边洗衣，我就在一旁抓虾。那时候我觉得河好大好大啊。后来上初中的时候，我放学经过这条河，突然就发现，它变成了一条又臭又脏的小水沟。”说到这里，夏夏难过地笑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条臭水沟。”

　　或许吧，夏夏是故意接近他、骗他、利用他、玩弄他，

　　可周晗相信，那晚的夏夏在说出这番话时，是真的。

　　想到这里，周寒哭了，放声大哭，像个迷路在大雨中的小孩。夏夏出葬后的第二天，周寒独自去看了一场电影，《蝙蝠侠3》。那是曾经跟夏夏约好要一起去看的，夏夏并不爱好莱坞大片，可她很期待安妮·海瑟薇主演的猫女侠，夏夏说那是她的偶像，她的英雄。

　　最终，这场电影只能周寒替她看完了。

　　那场电影结束后，他离席时被鲁莽的观众给撞了下肩膀，一向很有教养的周晗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火，脱口就是一句：“你瞎了啊，撞人了知不知道？”

　　“好狗不挡道！”对方态度更恶劣。

　　“去你妈的！”周寒多日积压在体内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两人扭打在一起，不分上下。周围的人都在看热闹，不少人还拿出手机拍照起来。只有一个女孩上来劝架却效果甚微：“别打了！别打了·…”后来保安冲进来才把两个冲动的年轻人拉开。

　　撞人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周寒摸了一下被撕破的嘴唇,满手都是血。女孩将一张餐巾纸递过来：“你没事吧？”周寒不说话。

　　“你的衣服坏了。”一个纽扣又递上来，那是周寒的衬衫领口上的纽扣，在拉扯中被撕坏了。

　　“多管闲事！”周寒一手扇开女孩的手，气冲冲地走了。脑袋里闪过一道灵光，闭塞的记忆全部打通。他飞快地翻出了背包里那颗黑色纽扣，和那张皱巴巴的火车票：原来，是她啊！

　　两年前的暑假，在遇见夏夏之前。周寒因为以全年级第三名的好成绩考入了市一中，爸妈为了奖励他带去他去北海度假，周寒知道，度假只是借口，北海是个待开发的旅游景点，他爸妈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于是借此来实地考察。对于这种“顺便的奖励”周寒见怪不怪，在北海的别墅宾馆里宅了一个星期，吃了无数海鲜，周寒终于决定去看一看海。那是个阴天，下午三点，他坐在银滩上吹了一会腥咸的海风，看着平静的深蓝色海水。他没觉得大海有多美，他只是觉得它真的好大，这个世界是那么的大，未来是那么的长，我会遇见谁呢？今后会过怎样的生活呢？还会这么孤单吗？海风一直温柔地吹着，但没告诉他答案。

　　回来的时候，他遇见了小柚。那时候他还并不认识她，她只是一个抱着双膝坐在街头乞讨的女孩，瘦瘦小小，可怜巴巴的，地上压着一张纸，上面用笔写着：钱包被偷，求助一百九十六元火车费回家。

　　追溯原因，周寒也忘记自己为何要给小柚钱了。虽然他从小就衣食无忧，但一下给一个乞丐两百块的事还从没干过。而且这种乞丐一看就是有组织的骗子不是吗？电视里都报道过很多次了。可周寒还是给了，因为小柚有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干净而澄澈，让人不忍心去用恶意揣测。他希望这个故事是真的，希望她能快点回家，跟家人团聚。不管别人是不是坏人，但他不想做那个冷漠的人。

　　已经绝望的小柚没想到真有人愿意给她钱，她蹬着大眼睛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周寒走远后才急匆匆地追上去，一边说着谢谢，一边从包里拿出纸和笔，说今后一定会还。周寒无所谓地挥挥手，说没必要，女孩于是从包里拿出了一个海螺，那是她在海边捡的：“送给你，就当是先找还你的四块钱。火车票只要一百九十六。”女孩非常认真的样子，周晗没有拒绝，着收下了海螺。后来，自然是渺无音讯。

　　周寒从没想过，这个女孩跟他会是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更没想到，她居然偷偷地关注了他两年。甚至很多时候都在身边，他跟夏夏初遇的那天，她就是那个站出来提醒她不能抽烟的打工妹；他在麦当劳跟夏夏道歉时，她就是那个被周寒挡住扮演黄鼻涕怪的服务生；他去参加夏夏的葬礼时，她就是那个在灵堂端茶送水的工作人员。无数次，她都与他擦肩而过，可他一点也不记得她了。因为跟夏夏比起来，她只是一个不漂亮、不可爱，也不够闪光的普通女孩。

　　喜欢着，但无法靠近；思念着，却只能守望。就像那首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周寒有一点点难过，又自私地觉得温暖，原来自己并不孤单啊，真的有人是在乎自己的，只是他从不知道。　　来到殡仪馆时，接见周晗的是一个苍白而冷漠的消瘦女人，她叫庆禾，是小柚的表姐。她似乎早就料到周寒会过来，当周寒出现时，她简单地说：“你来了。

　　“我找小柚。”她懒懒地看了一眼周寒手中的背包，目光复杂，短暂的沉默后，她叹了口气：“你现在这身装扮，不适合见她。”“咯”一声，周寒的心沉了下来。

　　第二天，周寒穿着肃穆的黑衣黑裤，跟着庆禾也就是那个殡仪馆的前台去了墓地，周寒站在小柚的墓T碑前，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接受了一个月前小柚就已离开人世的事实：一切确实是小柚设计的一场游戏，但执行人是她的表姐庆禾。三天前的中午，是她表姐故意把背包落在周晗的邻座，为的就是引导他发现真相。“我妹妹很喜欢你，可是她很自卑。而且你当时身边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所以她从来没敢让你知道，那时候我总是鼓励她，让她大胆说出来，不要有眼望遗憾。可她做过最努力的事情，也不过是偷偷出现在你身边，希望你能主动想起她。可是你没有。”庆禾咪着眼睛，以一种很倔强的姿势站立着，“我们家族一直有白血病的遗传基因，去年冬天，小柚去医院查出来了，家族里从没人治好过，她直接放弃了治疗，撑了不到半年就走了。是不是很狗血，跟演偶像剧似的？”

　　“可惜啊，她没有女主角的命。”庆禾苦笑，“她死前唯一的愿望，仅仅是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曾捡要经有过一个很喜欢你的女孩存在过，就这么简单。你说，我做姐姐的怎么可以不帮她呢？”

　　周寒想说点什么，却如鲠在喉。照片上的女孩有着一张干净而素白的脸，大眼睛，笑容拘谨，眼神也有些躲藏，那应该是她照过的为数不多的证件照，现在却变成了遗照。要讲的似乎都讲完了，庆禾离开前

　　最后问：“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小柚为什么会知道夏夏的葬礼？”这个问题周寒无论如何也想弄清楚，她们应该相互不认识啊，更不会有什么交集吧。

　　“你是说那个车祸死掉的女孩？”庆禾无奈地叹息一声，这注定又是个沉重的真相，“你没发现小柚的包里有不属于她的东西吗？”周寒怔了几秒，赶忙翻开还随身带着的背包，找出了那支从未用过的口红。他早该发现的，这是夏夏常用的那一款啊。

　　庆禾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了周寒：葬礼举办的前夜一般会给死者上妆，人手不够时这个工作常会交由庆禾来做。那天傍晚，夏夏的遗体被送到时，就连庆何这样刻薄冷淡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不管那副残破的身体，这个女孩真的很美，好像只是在傭懒的午后不小心睡过去了一样。她一边感慨一边打开了化妆包，表妹小柚就在这时推门进来了，她没为自己的莽撞行为解释，而是拿出一支口红，说：“姐，用这支吧。她自己的。”庆禾也没多问，怀着应有的敬意给死

　　者认真地化完，回过头时，她发现跪在一旁的小柚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她真漂亮···…姐姐，她真的很漂亮对不对··…”也是后来，庆禾才知道小柚是在自责。

　　夏夏死亡的那个下午，做兼职的小柚跟着一家卖保健品的店去乡下做促销活动，回家时汽车半路抛错，偏偏祸不单行，小柚又突然毫无征兆地晕了过去——

　　身边的几个没经验的同事纷纷急哭了。偏偏高速公路上信号又差，根本联系不上120。就在这时他们遇见了一群飙车的年轻人，夏夏就在其中。几个不良少年并不想多管闲事，可夏夏主动要求停车，在了解情况后还坚持借了同伴一辆车，掉头去前面不远的镇上寻求帮助。她不知道的是，二十分钟后小柚自己醒了过来，除了虚弱，并无大碍。没多久，一位淳朴的拖拉机师傅热心相助，拖着小柚他们那辆车往城里走，经过车祸地点时那里已经被路障封锁，小柚只看到一辆差点冲到路边田野的大货车，一辆被碾碎在公路上的摩托车，以及一摊已经干掉的暗红色血迹。

　　她挤进人群，捡起那只被人遗落的口红。当晚看新闻她才知道，自己的意外昏迷害死了一个叫夏夏的女孩，照片上的女孩竟是如此眼熟，她放下遥控，吴着跑去了表姐工作的殡仪馆·····

　　顷刻间回忆翻涌。某个寒冬的清晨，天刚刚破晓，周寒乘坐第一趟6号公交车赶去一家面馆。他跟夏夏虽然不在同一所高中，却经常会约在这里一起吃早餐，珍不再各自去学校上早自习。那天夏夏点的是牛肉粉，她酷爱吃辣，几乎把桌上一整盒干辣椒都倒进碗里。心满意足地吃完后她嘴巴已经辣得通红，却还是习惯性息包地掏出小镜子跟口红，认真地涂抹起来，像一个待嫁的新娘。

　　“你的嘴已经很红了。”周寒笑着说。“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用口红？”

　　“它可不是普通的口红，它有魔力的。”夏夏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

　　“什么魔力？”

　　“它能让你变成你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真的假的？”

　　“你要相信，就是真的。”

　　庆禾不知何时掏出一根烟，她懒懒的说话声又把

　　周寒给拉回来：“我在殡仪馆工作了四年，目睹了无数场葬礼，有些人的家属哭得死去活来，有些人连一个过来上香的亲人都没有。有时候我也会想，生命多么脆弱啊，说没就没了，什么又能真的留下来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一直想不明白。直到最近，我才想，或许人不应该这么悲观。我们无怨无悔地爱过，这就是存在过的证据吧。”

　　周寒很难描述此刻自己的心情，很难过，却又那么的感激；很愧疚，又觉得无限解脱。似乎就在那一刻，他终于能跟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讲和了。并非因为世界变好了，而是他找到了武装自己的利剑和勇气。

　　有人曾说：活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原本都只是流水线上的产物。胖的人、瘦的人、可爱的人、坏脾气的人……是遇见了爱着我们的人，才把我们的从大的形容词里找出来，变成一个小小的名字。

　　周寒单膝跪下，把捧在手中的白色满天星放在了墓碑前，连带着四枚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一元硬币。他从口袋拿出了一只白色海螺，闭上眼睛，将海螺轻轻放在耳边。他仿佛听到了大海的声音，还有两个女孩在沙滩上尽情奔跑时的欢声笑语，巨大的温柔包围了过来，眼泪猝不及防地流下来。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