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树上的知了聒噪不止，大屏幕上《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刚刚结束。可惜大家都对这痴男怨女没什么兴趣，只是交头接耳地寻思着怎样凑合出一篇像样的观后感。
这节课由隔壁班的数学老师代课。你从前见过他几次，只记得他时常穿白色衬衫，头发干净蓬松得像一束蒲公英，嘴角总带着好脾气的笑意，还会随手画出饱满的圆和笔直的线。
课堂接近尾声，他关掉了视频，朝昏昏欲睡的班级道：“同学们看完电影，交流一下自己的感想吧。”
没有人接话。你打了个呵欠，教室陷入尴尬的沉默。电影里唯一让你目光停留一下的也就是胡歌饰演的马文才，你觉得他笑起来很英俊。
“马文才的脸，总让我觉得祝英台不知好歹。”你捏着嗓子说，周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哄笑声。
讲台上的张东升愣了一下，随即微笑着反驳道：“当你遇到真心喜欢的人以后，大概就没法这么洒脱了。况且，我们在意一个人，是因为他独特，而不是因为他完美，对吗？”
我这不是开玩笑嘛。你吐了吐舌头，心里知道不能用现代价值观简单粗暴地衡量过去，却还是不饶人地跟他抬杠：“生命诚可贵嘛，既然斯人已去，我还是鼓励生者往前看，离开就离开，下一个更乖！”
全班爆发出一阵大笑。张东升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你，你正好抬头撞上他的目光。
镜片后的眼睛有着漂亮的弧度，眼尾的睫毛随着笑容垂下一片阴翳。可他的眸子里又像是隐忍着执拗的悲伤，在光线里一晃而过。
“那好吧，我们保留各自的意见。也希望我们能看到故事的各个方面，让不同的理解来充实内心。”
他沉默的样子很儒雅，那一声轻轻的嗤笑又暖到不行。你的思绪戛然而止，心跳漏了半拍。
下课钟声响起，他掸去笔记本上的粉笔灰信步离开。死气沉沉的教室像炸开锅一样热闹起来，大家都投身到自己感兴趣的娱乐里去。
一时间你只能机械地强迫自己不许再想着他，然后埋头于桌上的书山卷海里。
2.
起初你也不太明白自己的改变。
比如说，往常你总嚷嚷着高中生活辛苦，为了多睡五分钟可以不梳头发就跑去学校；但你现在会把闹钟调得早一些，洗漱过后涂一点浅豆沙色的唇膏。学校明文规定必须穿校服，你就用亮色的发圈扎头发，跑步的时候双马尾一甩一甩的。
闺蜜断定你肯定有了喜欢的人，你笑嘻嘻地否决了她所有的猜测，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转悠。这是你不能说的秘密，如果与他偶遇一面，你一整天都是好心情。
有一天你遇到了不会的数学问题，想趁着午休去请教老师。你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空空荡荡，许是临近周末，老师都相约去聚餐了，只剩下张东升坐在办公桌前。你瞧见他桌上的胃药盒子。
“阿嘉，是遇到了什么不会的题目吗？”他招呼你过去，嗓音一如既往地温和。他不知道你的全名，这个昵称应该是听别人这么叫你才记住的。
你心里涌起酸酸甜甜的滋味，乖巧地站到他身边。他用红色签字笔划出题干里的重点，解题过程写在空白答题区。那一字一句的解题思路你都没有听进去，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垂下的睫毛上，它们像你的心跳一样颤动。
他用左手来压了一下讲义翻起的纸张。他无名指上有一圈闪烁，光芒转瞬即逝。他手中的笔尖在视线里不停跳跃着，你强装着镇定，嗓子眼却被没来由的情绪堵住，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合上书本还给你，笑着随口问：“过一年多也该高考了，你选的是文科还是理科？”
“文科。”你勉强地提起嘴角，心口又闷又麻，疼痛像是来不及释放就被生生压抑下去。“但是我记性不太好，所以有点儿后悔选它。”
“没关系，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很多同学想换选科。”他手中的笔末端转成一个柔和的弧形，“但是你得早点儿做决定。”
他的声音很干净，揉杂在窗外的风里。南方的冬天经常是这样凉阴阴的，好像强行让人穿一件湿棉袄，看起来裹得温暖严实，里子还是一片连绵的寒冷。
你咬着嘴唇笑了笑，扭头跑出了数学教研组。
3.
“小张真是怪可怜的，摊上这些事儿谁都得元气大伤。”
你在下楼的时候听见数学组的老师们回来，又不想打断他们聊天，索性躲在楼道的暗处等他们过去。
“可不是么，老婆出轨被自己抓个现行……你说她去哪儿不好，还非得带回家里。张东升下班回去，正撞见他俩你侬我侬的。”
你站在黑暗里听见自己心跳剧颤。难怪刚才看他那么憔悴，你还以为只是胃病的原因。这样的飞来横祸降临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让人感到天崩地裂般的痛苦。
“天哪……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啊？小张肯定得崩溃了。”
“我和他老婆一个朋友关系不错，总之就是她自己跟别人说的。话说回来，张东升为她付出了特别多，当年大学毕业就跟她结婚，背井离乡来到这儿，连直博的机会都放弃了。你说如果当年坚持着把书念完，现在肯定过得不一样吧。”
你听着他们的说话声逐渐走远，才艰难地挪动脚步。眼前的黑暗里浮现出他指间的那一点亮光，残忍地捅破了虚伪的宁和。
那个人肯定不爱他了，接下来一定会离开他。他是多温柔一个人啊，如果得到他疼爱的人是你，你一定会……混账！你用力咬牙，为自己心里闪过的一瞬狂喜感到难以言喻的愤恨和自责，恨不得抬手给自己一个重重的耳光。
可是无论怎样压制，情绪就想天上的乌云一样挥之不去。脚步再也不敢缓慢停留，你仿佛沿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漆黑巷子大步逃窜。眼泪受着强烈的阻力而无法掉落，沿着太阳穴被你抛在脑后。
耳鸣声尖锐得像雷声炸开，你早已分不清自己喉咙里到底是呜咽还是笑声。
4.
学校是高考考场，到了六月五号开始静校。天色渐暗，人声鼎沸的操场荒凉下来，教室里的桌椅被重新归位，每个教室四十个座位，剩下的都被推到走廊上码放整齐。
疲倦的脚步声从遥远的走道逐渐贴近，回音旷旷荡荡。
“张老师。”
张东升回过头来，你站在他身后的教室门口。夕阳穿过教学楼的玻璃幕墙，橘色的阴影坠在你头发上，泛着暖色调的光晕。
他讲了一整天课，嗓音有些沙哑：“阿嘉，马上就要静校了，回家去吧。”
你觉得嗓子紧紧的，但双腿却不听使唤地跑到与他并肩的位置。你在他略有些诧异的眼光里深吸几口气，半天才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老师，你最近过的怎么样？
他有几分疑惑地微笑，用左手食指的关节推了一下眼镜框。修长的无名指上有一圈轻微发白的痕迹，那一枚曾经让你心如刀割的婚戒已然消失了。
“我是问您的……婚姻，不是不是，家庭生活，最近过的怎么样。”脸上火烧一样烫，你紧张地咽下其余可能会惹麻烦的话。
“明年就是你高考了，你要多照顾自己。”他没有回答你的问题。
这一年以来，你不由自主看向他的目光，经过他身边的期待和慌张，还有他为你讲题时流露出的小小窃喜，此时都在他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他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但是依然装着糊涂：“你在学习上要继续努力，不要过多考虑其他的。我是老师，也是一个成年人，可以平衡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又怎么能让你们反过来担心我呢？”
“担心不是说不用就可以被消除的，我又不是水闸，说开就开说关就关。”你与他经过走道的角落，光线暗下来，他很短暂地看了看你。
那是很浅的一眼，是一种温和的制止。
“阿嘉，不管你听说了什么，那些东西不一定是真的，就算是真相，也几乎不可能是全面的真相。人总有低落的时候，但是为此去牵连不相关的人填补自己的情绪旋涡，是一种巨大的不负责任，对吗？”
你在意料之中的失落里反应过来，哪怕等他从已经没有爱的婚姻中脱身，哪怕有一天你不再是学生，你依旧无法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一个拥抱，也嗅不到他白色衬衣上的皂角气息。他对你温柔，是因为他人好，而不是因为他喜欢你。
他不会，不能，也不忍爱你，这样的不爱就像是他的前妻不再爱他，他无能为力。
你与他沉默着走过一条又一条走廊，傍晚的阳光一点点被吞没。可惜这样漫长的距离也不会通往永久，最后到了学校正门口，他挥挥手说再见，想了想又加上一句：“阿嘉，谢谢你。”
云层很刺眼。你抿嘴点点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人群里，心痛得几乎要撕裂开来。
5.
高考结束后，你直接体会到了毕业年级该接受的魔鬼训练。不知是哪一次奋笔疾书的空档里，你突然发现张东升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百忙中抽空去问他原来的学生，大概得到的说法是，他在高考过后向学校递交了辞呈，打算北上继续读书。“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但是我觉得吧，这些事等到工作了这么多年以后再重新捡起来，估计要比本科毕业以后直接学习困难很多吧。”
数学教研组还是往常的样子，张东升曾经的办公桌已经坐着新来的老师，大家日复一日地讨论着出题计划。
如果不是你的讲义本上还留着那几行红色的解题笔记，大抵过上几年大家都各奔东西，你甚至会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也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
不过，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喜欢过这样一个人，虽然最辛苦莫过于爱而不得，但所幸他对感情尊重而认真，不曾在自己痛苦的时候借着你的喜欢越过雷池半步。能够从此学会克制和坚守，大概也算得上善始善终吧。
6. （尾声）
火车轰隆隆地驶出站台，玻璃窗外的景色飞速向后退去。张东升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视线转移回车厢内。
八年前他与女友爱得轰轰烈烈，毅然放下读书深造的机会，与她一道前来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时光呼啸而过，爱情的礼花消淡成了烟火，现在没了婚姻辞了工作，一切不过是一场荒唐。
他想起一年以前的夏天，他撞见妻子对婚姻的不忠，过多的沉默成本把他满腔的爱都染成了恨。凭什么？！他陷入绝对的痛苦无法自拔，在公文包里准备了一把匕首，打算在下班后先结果了背叛自己的人，再给自己麻木压抑的生活一个痛快了断。
突然，那一班学生中有个姑娘嘻嘻笑道：离开就离开，下一个更乖嘛。
高中的孩子想问题就是简单，他们的一生才刚开始，又怎会想到过那些令人崩溃的失落？不过这话说得似乎也不错，绝望的时候不妨洒脱一些，那错过的时光和机会，又怎能称之为一切或一辈子呢。
他多庆幸，在他几乎要被心魔的恶意吞噬殆尽的时候，是你伸出了柔软的手，将他拉了回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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