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15

　　翌日，晨。

　　翁嗡嗡，翁嗡嗡，耳边似有一百万只苍蝇在鸣叫，李玄烦躁道：“烦死了，能不能不要吵啊，有人在睡觉啊！”

　　“李玄，你不听，可以出去。”元莲微微侧首，道：“不要吵，有人在听讲。”

　　日光给她的侧脸镀了层金芒，柔和了她锋利的棱角。

　　李玄下意识的摸摸自己锁骨下方，痛感依旧，眼前这个人仍旧是个恶魔，而且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

　　不过众目睽睽之下，李玄才不信元莲会对自己拔刀相向！经过昨天的事，他也了解几分元莲的脾气，虽然这人不好惹，但只要不触犯她的底线，也算是个脾气温和的人。

　　至于元莲的底线嘛，底线这东西，就是需要不断试探才能得知，不是吗？

　　李玄瞄了封常青一眼，有了几分底气，道：“可是我在睡觉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着元莲的一举一动，只要元莲有唤出灵宝的动作，他就是跳到封常青身后。

　　元莲面露诧异之色，她以为经过昨天晚上的事后，李玄会怕她，但没想她低估了李玄的胆量。

　　李玄猜对了，元莲自然不会为这点小事而和他翻脸，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饶有兴趣的看了李玄一眼，然后转回脸，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听常傅讲授课程。

　　可惜此时的常傅没有讲课的心情，怒道：“李玄，你给我站起来！”

　　李玄站了起来，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懒洋洋的说：“有何指教？”

　　李玄心中暗笑，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对于元莲，他会一步一步的探清她的底线，然后在作死的边缘反复横跳，直到把元莲气死。

　　常傅道：“刚才我讲了什么？”

　　“有什么好说的？说来说去不就人族和昆吾族那点破事，他怎么你们了，让你们这么赶尽杀绝。”

　　常傅气得手抖发抖，他实在没见过这么能气人的学生！

　　人族和昆吾族那点破事？

　　呵！

　　他可知当年人族和昆吾族一战究竟死了多少人？！

　　血流成河，抬眼望去，满目尽是一片白花花的饿殍和血淋淋的尸体！

　　战争是一场深厚的苦难，和平年代，没经历过炮火洗礼的人很难体会当年兵戈相撞时铁器擦过的声音有多刺耳，更不知道在战场上你不杀人那就只能被人杀死的道理。

　　常傅生气不止是因为李玄肆意妄为的浪费将士用血泪打下的和平，还有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不知道他站着的脚底下埋了多少尸骨。

　　那些尸骨有昆吾族的，也有人族的，他们腓骨叠着腓骨，胫骨垒着胫骨，头骨相错而交，一层层一叠叠，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李玄呐李玄，你身为护国师，竟为昆吾败类说话！你可要知道，人族和昆吾族势不两立！

　　多年前，昆吾一族压制人族，导致人族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幸亏紫尊练就了沉月大阵，找出了龙皇的弱点，将龙皇封印，采才为我们换来了这太平盛世！

　　你这刚过了几天好日子，怎么就大放厥词呢？！”

　　没经历过饿肚子的人，你再给他描述饿肚子有多痛苦多难受他也不能体悟。但若是把他扔进小黑屋里断绝他的吃粮，饿他个几天几夜，你不用讲，他都知晓饿肚子有多痛苦多难受。

　　李玄一脸不在乎。

　　元莲忽然道：“喘气儿。”

　　“什么？”一直关注元莲的李玄问道。

　　元莲道：“人啊，他们对待自己的族人都不曾友善，更何况昆吾族。”

　　李玄笑道：“你好像很了解？”

　　元莲淡淡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多简单的一件事，为什么搞得那么复杂，好似不披上这层锦绣的皮，就无法把那些无辜的生命和泥垢般脏污的往事诉诸与人。”

　　李玄摸摸下巴，道：“也是这个理儿。”

　　“人族当兴，昆吾族战败乃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元莲话锋一转。

　　李玄问道：“人族当兴，为什么是人族当兴，而非其他族？”

　　元莲定定看着他，道：“当年昆吾族战败，于是他们的族人的为奴为婢，但，若当年战败的，是人族……”

　　为什么人族当兴？

　　人族不兴，何族兴盛？

　　你任性不服管教可以，但你应该知道你为什么能任性不服管教。

　　如果不是当年人族战胜，你认为昆吾族会如何对待人族？

　　元莲缓缓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有这个必要吗？”李玄嘟囔，“有必要你死我活吗？就不能坐下来喝喝茶吃吃饭好好谈谈？整天喊打喊杀得，粗鲁！还有……”

　　李玄正色道：“昆吾族是否奴役人族怎么奴役人族我没看见，我倒看见了人族怎么欺压昆吾族，把昆吾族逼进苦寒之地，甚至把昆吾族作为人族的傀儡！这些我都看见了。

　　常傅，我麻烦你要讲国事课，先拿出些让我们信服的好不好？”

　　常傅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火冒三丈，“李玄啊李玄，你可真是好得很呐！你……”

　　你可以不尊重历史，篡改上一任皇帝有多少爱妃，鬼扯兵马大将军有多少房小妾，但你不能不尊重历史里的亡魂，不能不尊重历史中为了现在的和平而牺牲生命的先民。

　　元莲突兀道：“你看见过昆仑山巅飘着的雪吗？”

　　昆仑仙山向来是书面上的传说。传言有一个人名谢凌云，是品行高洁的世家子，为人正直乐于助人，在世家中颇有盛名，一日遇见一位女子，一见倾心，那女子道她自昆仑而来，住连接着人神两界的昆仑树下，若是爱慕与她，便明日子时到城外十里的长亭处等，她带谢凌云回家中见过父母，便嫁于他。

　　过了一日，谢凌云正要去城外十里长亭，却闻一位好友家中噩耗，思量片刻，便先去好友家中慰问，不料误了时辰，策马到十里长亭时已是子时一刻，遍寻不见那女子。他在长亭枯坐一夜，焦急等待，依旧不见那女子，回城中寻觅，似朝露遇阳，人间蒸发一般，亦找不到那女子身影。

　　谢凌云悔之晚矣，倾尽家财流浪四方寻找昆仑山，但昆仑仙山哪是他一介凡夫俗子可见，于是与心爱之人天隔两方，再也不见，直至病死。

　　也有传言他找到了昆仑山，与那女子结琴瑟之好，住在昆仑神木下，鸳鸯戏水，恩爱幸福。

　　“拜托，昆仑山只是个传说，我怎么可能见过。”李玄无语。

　　元莲继续道：“是啊，众人皆知昆仑山终年飘雪，但又有几人见过？可若说昆仑山上不飘雪，又有谁能拿的出证据来？”

　　若说昆吾族不曾逼迫人族奴役人族，你拿出证据来，咱们凭事实说话。

　　李玄思索片刻，沉吟道：“我只看眼前。”

　　元莲脱口而出：“那你怎么不看看这擎天城内的乞丐，怎么不看看这徭役之下的贫民，怎么不看看受人欺凌的孩童？！”

　　元莲的声音逐渐尖锐，像极了她的刀，狠狠扎在李玄受伤的心口，只把那皮肉割破淌出猩红的血。

　　“你怎么光看昆吾族？

　　是因为你那被逼无奈的困境吗？！

　　你在欲迎还拒些什么啊！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自古以来为什么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因为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亦苦！

　　李、玄，你真不配当护国师，更不配有头名令牌！”

　　李玄一言不发，深深看了元莲一眼，那一眼蕴含的东西很复杂，有恼怒，有羞愧，有闪躲，有不敢置信，但更多的是愤怒。

　　“你行你当啊！”

　　“我不行所以我没当，但你当了就一定得行！”

　　“什么强盗逻辑！”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

　　李玄：“……”这不是强盗逻辑，这是海盗逻辑！

　　可怜李玄一个自小在陆地上长着的人，在口水仗里呛了水，沉得边令城捞都捞不上来。

　　“咳。”常傅咳了一声，看向元莲道：“这些谁教你的。”

　　元莲不假思索道：“我爹。”

　　“哟，瞧不出你还父母双全。”边令城嘲讽道。

　　元莲回道：“我倒瞧不出你是人生的。”

　　他俩针尖对麦芒，水火不相容。

　　元莲微微笑道：“常傅，不好意思，我爱吃鱼，所以特别会挑刺儿。”

　　边令城也微微笑道：“常傅，不好意思，我爱吃排骨和鸡蛋，所以特别会鸡蛋里挑骨头。”

　　“……”常傅怒道：“你们三个都给我出去！”

　　一人一句的，懂不懂得尊师重道，懂不懂得举手发言？！

　　李玄：“为什么还要带上我？”虽然我也想出去吧，但为什么让他们两个出去还要捎上我？

　　现在都流行买二送一吗？

　　元莲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率先踏出房门，在后脚离开房门的那一秒狠狠瞪了李玄一眼，道：“……李玄，把你的脖子洗干净给老子等着！”她晨诵的时候从来没被撵出过大门！

　　李玄：“？？？”不？我怎么招你惹你了？

　　封常青买二送二，自觉的跟在边令城身后走出讲堂。

　　讲堂内少了四个学生，常傅的脸色又黑了一个度。

　　出了讲堂，李玄热情道：“元莲，你去哪儿啊，带我一个呗～”

　　元莲甩他一记眼刀。

　　边令城道：“小玄玄，你俩怎么回事儿？我这边儿给你出气呢，你怎么反倒跟她这么熟稔？”

　　李玄推了推边令城，笑道：“你不懂，俗话说气死人不偿命，我正以这种方式为自己报仇雪恨。”他摸了摸昨晚包扎的伤口，头一昂，道：“走，咱们去个好地方。”

　　封常青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元莲可不是个易与之辈，李玄若一意孤行的去招惹她，迟早酿成大祸。他能做的，就是在大祸来临之前，看好李玄这颗独苗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