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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苦生(完)

柒苦

往常日子里梨园行里唱什么戏都是早便安排好的,除非有手笔大的客人额外改了,今儿还未开场便听说有人点了一出百花亭。这戏阿七也是学过的,开面描眉化唇一套功夫下来简直行云如流水。

西装早就绣好了放在一旁就等着一会唱罢交给兔儿爷了,阿七还偷偷在领口内测绣了个小巧的兔头那神色和他主人像极了,想着兔儿爷看到时的表情他便暗自窃喜。

阿七的桌上摆着各种瓶瓶罐罐,油彩眉粉口脂都在其中,还有个小小的兔子坐在镜前看着。

那是兔儿爷亲自安排的位置,兔儿爷说:“我每天都只能见到你这么一会,在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它替我陪着你,你说好不好。”

阿七说好。

于是这兔子就常住在这了。

百花亭这折戏讲的是唐玄宗约杨贵妃设宴百花亭却转幸江妃宫便有贵妃醉酒这一名,贵妃醉后春情顿炽放浪形骸,若遇恶劣之花旦演之描摹过当直令人做恶三日。阿七倒是并不担心,左右只是一出戏罢了。

待台上高力士裴力士同白“请!”阿七于后台亦白道:“摆驾!”而后携宫女太监同上前台。

这台是真的很高,站上去满众宾客尽收眼底一眼便看了个清楚明白,他没来,阿七心里念道。

眼眸微阖一转晶便是那贵妃现世:“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

“你敬的是什么酒?”阿七调还没落下去自边上窜进来个小厮附下身同一女子低声说着什么,那人竟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李奶奶怎么会舍得将哥哥送出国!定是你诓我,待我回家见着泽哥定要治你的罪。”说着那女子便冲了出去,引得周围人侧目。

正此时高力士唱道:“通~宵酒”

一时间阿七竟不知以何种表情唱出接下来的这段话,是些许幽怨怅然还是愤懑:“唗!呀呀啐!哪个与你同什么宵!”

听戏的人可以离场,唱戏的人却得撑着唱罢。至戏尾一句:“骗得我欲上欢悦,万岁,只落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竟是将贵妃醉酒怅然唱了个十成十出来一时间满座叫好。

待阿七谢了幕顺着人群到了后台,坐了下来才有半分实感。人是坐了下来可心却不知悬在哪儿了,那感觉慌急了就好似他将什么东西落下了,什么东西呢?

他猛地站了起来:“钗呢?我桌上的玉钗呢?”阿七胡乱的在桌上摸索,抽匣里是空的,西服也叫他抖开来回翻找,没有,哪都没有。他似乎终于找到了哭的理由,妆还未来得及卸那泪划过粉的白的晕出一道道花色。

一旁不知何人打趣道:“咱七儿这可真是爱玉成痴了啊。”

琴姐儿应了一声:“可不是嘛,这钗我刚才还见着了来着!我想想……刚扮青衣的少了个头饰试了一下放在……哎呀,这不在这桌上呢么。”说着琴姐举起玉钗忙走到阿七面前,可阿七仍是愣着流泪,他又晃了晃手上的钗:“阿七,你的玉钗。”

那雾色蒙蒙的眸子跟着玉钗也晃动了两个来回,才像是回了魂。阿七握上他手里的玉钗喃喃道:“我的。”那钗子被他护在胸口仿佛抱着什么一样,他又低喃一遍:“我的。”那声音委屈极了又带着点哭腔,似是在责怪,你怎的让我平白担心了这么久啊。

夜里阿七睡得极不安生,就好似他离开家的那个夜晚,忐忑迷惘,只是当时他握的是那两个鸡蛋如今攥的却是这支玉钗了。熬到天色擦亮阿七便起了身,穿的是水青色的旗袍贴的两鬓片子在头顶梳了个发髻簪的是白玉钗,待弯腰拿了倚在门边的油纸伞这才推门出去。

阿七上了个黄包车说要去荷花池,师傅也是个热心的:“现下去荷花池啊那花早就败了,可别扫了您的雅兴。”阿七摇了摇头说了声无妨,那师傅见他没有兴趣多说也就不在搭茬了。

荷花确实是谢了大半,剩下满池的莲叶莲蓬看得阿七心里空落落的。又去了东巷的烧饼店今儿那饼竟是噎的阿七一口都咽不下去,西街的钟表行早就关门了听说是什么爱国运动。绕了一圈还是回了梨园行,门口的小二都惊了:“玉娘子这么早就出门唱戏了?”

阿七点头:“是啊,唱了好大一出物不是,人亦非。”虽然时辰尚早但前厅已有些梨友侯着了,阿七只低着头往后院走权当看不见,近了竟听着传来些许争执声。

“姑娘唉,我们这后面儿都是各位角休息的地方不供外人参观的,您这,不合规矩啊!”那女子更是蛮横:“我管你规矩不规矩,我只进去找个人找着了自然就出来了。”

阿七自后面走过来出声道:“找谁,我么?”那女子回头:“哈,你也知道我找的是你啊。瞧瞧你这是什么打扮?”说着她上下打量了片刻“你们伶人全是这种下贱坯子么?倒也不愧是下九流了。精神也有问题?这晴好儿的天还拿伞?”

那小厮见事情不妙忙去请掌事的了,一时间这儿到只剩下他二人了。她见阿七仍是面不改色不由冷哼一声:“这脸皮也是极厚的。”

“姑娘想必不是为了说这些的吧,待一会儿人来了想说也说不得了。”

那姑娘眉头一竖:“我还用你教我做事?若要不是你这下贱胚子暗地里勾的川泽哥哥……他怎么会同奶奶说出喜欢男人这番荒唐话,奶奶又惊又气当即就给哥哥送到了国外……”

她说到这阿七竟是直接绕过她往里面去了:“好啊你个戏子,我就晓得你是哄骗哥哥钱财去的,呜呜呜,他就是不信我的,这下可被我看出来了吧……”

接着说的是什么阿七已经听不清了,是啊那个兔儿爷合该就是肆意张扬天生高人一等的,阿七呢就该在这淤泥中打磨,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为他所倾。

总说人生来便是受苦的,阿七想也差不离了,贫贱富贵是苦,残缺妍丑是苦,就连他生来是个男子都是苦的。一时间竟是给自己笑乐了,越笑越痴简直癫狂,倏尔寂静,那人竟是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赶来的衡东忙抱起了人,招呼着往里面送那边拦住了还欲上前的姑娘,后台一时乱成一片……

阿七醒来已是天色暗沉,刚睁眼还为有些话恍惚,阿七张了张嘴,嗓子竟是肿的发不出一点声。

“喝点水吧。”阿七看过去,是衡东端着杯子走了过来,水顺着嗓子滑下带来片刻清凉。

衡东靠着床榻席地而坐,静静地看着阿七:“我本是不信的。”他一笑,“算命的说我命犯孤星,情感波折,我总以为不会的。”

那双眼睛真挚又温柔,莫名的阿七不想听到他接下来说的话。

“我说的从来不是假的,你是比饭还好的阿七。”

见阿七神色复杂,衡东转过头看向窗外零星几颗光点:“我认班主做干爹,戏班里闲话从来就不曾断过。明明是他们先抛弃的我,我认个干爹又何妨?”

“我喜欢丑角,因为我发现,这样可以逗你开心……”

“我跟干爹说,要定在京城发展,是我不愿再同你奔波了……”

“你……”

阿七听着听着便睡熟了,梦里是他们被老师傅提着耳朵骂,笑着睡熟了,又生生哭醒了,他看着兔儿爷越走越远,可他却一动也动不了,阿七想喊他停一停,等等他,可是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来。

无论如何,日子总还在过,不会多过一天也不会少走一刻。

琴姐儿因着唱曲儿认识了个富商,一来二去也算是看对了眼,听说俩人都忙着结婚了,琴姐也已经许久再唱过戏了,阿七也没再见过她,只是大抵知道她过得很好。

余晟还是老样子,简直傲上天,可偏就有那梨友吃他那套,生生给供的跟那活娘娘一般。还是一样的看阿七不顺眼,有事没事便要怼上两句,不过他已不在畅春阁唱了,转去了那棠家院。

衡东带着衡家班子继续走南闯北,他说京城太小居不下他浪荡的灵魂,既然阿七留在这,他便替阿七去看看这世界。两三年也回来一次,带些阿七没见过的东西讲着来来往往的故事。

阿七有时候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有时又怀疑是不是曾经的一切都是他做的一场梦,没有那个趴着墙头往里面看的身影,也没有那么多伤春悲秋。

这伶人唱绝之后嘛,规矩也就多了起来,光唱就有三不。雨天不唱,百花亭不唱,私下不见唱。竟还引得众人追捧不断……

你问后来?后来啊这钗便被狐狸寻得,可这故事是此生不复相见还是柳暗花明,这被带走的钗也是未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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